小四也接口:
“我保證,那個蘇大哥是個好人!”
雨鳳對小四一兇。
“我管他是好人還是壞人!他是好人還是壞人關(guān)我什么事?我去掛號處,我把小五搬回去!”
雨鳳說完,就打開房門,往外沖去,不料,竟一頭撞在一個人身上。她抬頭一看,撞到的人不是別人,赫然是讓她受了一肚子冤枉氣的云飛。
云飛愕然看著面有淚痕的雨鳳,緊張起來。
“怎么了?發(fā)生什么事了?”
雨鳳愣了一下,頓時爆發(fā)了。
“又是你!你為什么要跟著我?為什么要付醫(yī)藥費?為什么給小五換房間?為什么自作主張做你分外的事,為什么讓我百口莫辯?”
云飛驚愕地看著激動的雨鳳。雨鵑已飛快地跑過來。
“蘇先生你別誤會,她是在跟我發(fā)脾氣!”就瞪著雨鳳說,“我跟你說清楚,我不管你有多生氣,小五好不容易有頭等病房可住,我不會把她搬回那間‘難民營’去!現(xiàn)在不是你我的尊嚴問題,是小五的舒適問題!”
雨鳳為之氣結(jié)。
“你……要我怎么辦?”
“我對你已經(jīng)沒有誤會了,只要你對我也沒誤會就好了!至于蘇先生……”雨鵑抬頭,歉然地看云飛,“可能,你們之間還有些誤會……”
云飛聽著姐妹兩個的話,心里已經(jīng)明白了。他看著雨鳳,柔聲地、誠摯地問:
“我們可不可以到外邊公園里走走?”
雨鳳在云飛這樣的溫柔下,惶然失措了。雨鵑已經(jīng)飛快地把她往門外推,嘴里一迭連聲地說:
“可以,可以,當然可以!”
結(jié)果,雨鳳就糊里糊涂地跟著云飛,到了公園。
走進了公園,兩人都很沉默。走到湖邊,雨鳳站住了,云飛就也站住了。雨鳳心里,洶涌澎湃地翻騰著懊惱。她咬咬牙,回頭盯著他,開口了:
“蘇先生!我知道你家里一定很有錢,你也不在乎花錢,你甚至已經(jīng)習慣到處揮霍,到處擺闊!可是我和你非親非故,說穿了,就是根本不認得!你這樣在我和我的妹妹弟弟面前,一次又一次地花錢用心機,你的目的到底是什么?你最好告訴我!讓我在權(quán)利和義務之間,有一個了解!”
云飛非常驚訝,接著,就著急而受傷了。
“你為什么要說得這么難聽?對,我家里確實很有錢,但是,我并不是你想象的紈绔子弟,到處揮金如土!如果不是在水邊碰到你們這一家,如果不是被你們深深感動,如果不是了解到你們所受的災難和痛苦,我根本不會過問你的事!無論如何,我為你們所做的一切,不應該是一種罪惡吧!”
雨鳳吸了一口氣。
“我沒有說這是罪惡,我只是說,我承擔不起!我不知道要怎樣來還你這份人情!”
“沒有人要你還這份人情,你大可不必有心理負擔!”
“可是我就有!怎么可能沒有心理負擔呢?你是‘施恩’的人,自然不會想到‘受恩’的人,會覺得有多么沉重!”
“什么‘施恩’‘受恩’,你說得太嚴重了!但是,我懂了,讓你這么不安,我對于我的所作所為,只有向你說一聲對不起!”
云飛說得誠懇,雨鳳答不出話來了。云飛想想,又說:
“可是,有些事情,我會去做,我一定要跟你解釋一下。拿小五搬房間來說,我知道,我做得太過分了,應該事先征求你們姐妹的同意??墒?,看到小五在那個大病房里,空氣又不好,病人又多,她那么瘦瘦小小,身上有傷,已經(jīng)毫無抵抗力,如果再從其他病人身上,傳染上什么病,豈不是越住醫(yī)院越糟嗎?我這樣想著,就不想耽誤時間,也沒有顧慮到你的感覺,說做就做了!”雨鳳聽到他這樣的解釋,心里的火氣,消失了大半??墒牵泻芏喔杏X,還是不能不說。
“我知道你都是好意,可是,我有我的尊嚴啊!”
“我傷了你的尊嚴嗎?”
“是!我是在這樣的教育下長大的,我爹和我娘,在我們很小的時候,就讓我們了解,人活著,除了食衣住行以外,還有尊嚴。自從我家出事以后,我也常常在想,‘尊嚴’這玩意,其實是一種負擔。食衣住行似乎全比尊嚴來得重要,可是,尊嚴已經(jīng)根深蒂固,像我的血液一樣,跟我這個人結(jié)合在一起,分割不開了!或者,這是我的悲哀吧!”
云飛被這篇話深深撼動了,怎樣的教養(yǎng),才有這樣的雨鳳?尊嚴,不是每一個人都有“深度”來談它,都有“氣度”來提它。他凝視她,誠懇地說:
“我承認,我不應該自作主張,我確實沒有考慮到你的心態(tài)和立場,是我做錯了!我想……你說得對,從小,我家有錢,有一段時間,我的職業(yè)就是做‘少爺’,使我太習慣用錢去擺平很多事情!可是,請相信我,我也從‘少爺’的身份中跳出去過,只是,積習難改。如果,我讓你很不舒服,我真的好抱歉!”
雨鳳被他的誠懇感動了,才發(fā)現(xiàn)自己咄咄逼人,對一個多方幫助自己的人,似乎太嚴厲了。她不由自主,語氣緩和,聲音也放低了。
“其實,我對于你做的事,是心存感激的。我很矛盾,一方面感激,一方面受傷。再加上,我連拒絕的‘資格’都沒有,我就更加難過……因為,我也好想讓小五住頭等病房??!我也好想給她喝雞湯啊!”
云飛立刻好溫柔地接口:
“那么,請你暫時把‘尊嚴’忘掉好不好?請繼續(xù)接受我的幫助好不好?我還有幾百個幾千個理由,要幫助你們,將來……再告訴你!不要讓我做每件事之前,都會猶豫,都會充滿了‘犯罪感’好不好?”
“可是,我根本不認得你!我對你完全不了解!”
云飛一震,有些慌亂,避重就輕地回答:
“我的事,說來話長……我是家里的長子,下面還有一個弟弟……”
“你有兒女嗎?”雨鳳輕聲問,事實上,她想問的是,你有老婆嗎?
“哦!”云飛看看雨鳳,心里掠過一陣痛楚,映華,那是心里永恒的痛。他深吸了一口氣,坦白地說:“我在二十歲那年,奉父母之命結(jié)婚,婚前,我從沒有見過映華。但是,婚后,我們的感情非常好。誰知道,一年之后,映華因為難產(chǎn)死了,孩子也沒留住。從那時候起,我對生命、愛情、婚姻全部否決,過了極度消沉的一段日子?!?
雨鳳沒想到是這樣,迎視著云飛那仍然帶著余痛的眼睛,她歉然地說:“對不起,我不該問的?!?
“不不,你該問,我也很想告訴你?!彼^續(xù)說,“映華死后,家里一直要為我續(xù)弦,都在我強烈的抗拒下取消。然后,我覺得家庭給我的壓力太大,使我不能呼吸,不能生存,我就逃出了家庭,過了將近四年的流浪生活,一直沒有再婚。”他看著雨鳳,“我們在水邊相遇那天,就是我離家四年之后,第一次回家?!?
雨鳳臉上的烏云都散開了。
“關(guān)于我的事,不是三兩語說得完的!如果你肯接受我作為你的朋友,讓時間慢慢來向你證明,我是怎樣一個人,好不好?目前,不要再排斥我了,好不好?接受我的幫助,好不好?”
雨鳳的心,已經(jīng)完全柔軟了,她就抬頭看天空,輕聲地、商量地問:
“爹,好不好?”
云飛被她這個動作深深感動了。
“你爹,他一定是一個很有學問,很有深度的人!他一定會一迭連聲地說:‘好!好!好!’”
“是嗎?”雨鳳有些猶疑,側(cè)耳傾聽,“他一定說得好小聲,我都聽不清楚……”她忍不住深深嘆息,“唉!如果爹在就好了,他不只有學問有深度,他還是一個重感情、有才華的音樂家!他熱愛生命,熱愛自然,他常常說,溪口那個地方,像個天堂。是的,那是我們的天堂,失去的天堂?!?
云飛震撼極了,凝視著她,心里一片絞痛。展家手上的血腥,洗得掉嗎?自己這個身份,藏得住嗎?他大大一嘆,懊惱極了。
“不知道為什么老早沒有認識你爹,如果我認識,你爹的命運一定不會這樣……對不起,我的‘如果’論又來了!”
雨鳳忍不住微微一笑。
云飛被這個微笑深深吸引。
“你笑什么?”
“你好像一直在對我說‘對不起’?!庇犋P就柔聲地說,“不要再說了!”
云飛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她。
“我確實對你有好多個‘對不起’,如果你覺得不需要說,是不是表示你對我的魯莽,已經(jīng)原諒了?”
雨鳳看著他,此時此刻,實在無法矜持什么尊嚴了,她就又微笑起來。
云飛眼看那個微笑,在她晶瑩剔透的眼睛中閃耀,在她柔和的嘴角輕輕漾開。就像水里的漣漪,慢慢擴散,終于遍布在那清麗的臉龐上。那個微笑,那么細膩,那么女性,那么溫柔,又那么美麗!他不由自主地,就醉在這個笑容里了。心里朦朧地想著:真想,真想……永遠留住這個微笑,不讓它消失!展家欠了她一個天堂,好想,好想……還給她一個天堂!
云飛這種心事,祖望是怎樣都無法了解的。事實上,對云飛這個兒子,他從來就沒有了解過。他既弄不清他的思想,也弄不清他的感情,更弄不清他生活的目的,他的興趣和一切。只是,云飛從小就有一種氣質(zhì),他把這種氣質(zhì)稱為“高貴”,這種氣質(zhì),是他深深喜愛的,是云翔身上找不到的。就為了這種氣質(zhì),他才會一次又一次原諒他,接納他。在他離開家時,不能不思念他??墒?,現(xiàn)在,他很迷糊,難道離家四年,云飛把他的“高貴”,也弄丟了嗎?
“我就弄不懂,家里那么多的事業(yè),糧食店、綢緞莊、銀樓……就算你要錢莊,我們也可以商量,為什么你都不要,就要溪口那塊地?”他煩躁地問。
“如果我其他的都要,就把溪口那塊地讓給云翔,他肯不肯呢?”云飛從容地問。
祖望怔了怔,看云飛。
“你真奇怪,一下子你走得無影無蹤,什么都不要,一下子你又和云翔爭得面紅耳赤,什么都要!你到底是怎么回事?我越來越不了解你了!”
云飛嘆了口氣。
“我跟你說實話,這次我回家,本來預備住個兩三個月就走,主要是回來看看你和娘,不是回來和云翔爭家產(chǎn)的!”
祖望困惑著。
“我一直沒有問你,這四年,你在外面到底做些什么?”
“我和幾個朋友,在上海、廣州辦了兩家出版社,還出了一份雜志,叫做《新潮》,你聽過嗎?”
“沒聽過!”
“你大概也沒聽過,有個人名叫‘蘇慕白’?蘇軾的蘇,羨慕的慕,李白的白!”云飛再問。
“沒聽說過!我該認得他嗎?他干哪一行的?”祖望更加困惑。
“他……”云飛欲又止,“你不認得他!反正,這些年我們辦雜志,出書,過得非常自在。”
“是你想過的生活嗎?”
“是我想過的生活!”
“那么,你的意思是說,如果我對你的安排,不能讓你滿意,你就走了,是不是?”祖望有些擔心起來。
“差不多?!?
“你簡直是在要挾我!”
云飛看著父親,也很困惑地說:
“我也不了解你,你已經(jīng)有了云翔,他能夠把你所有的事業(yè),越做越大,那么,你還在乎我走不走?我走了,不是家里平靜許多嗎?”
“你說這個話,實在太無情了!”祖望好生氣。
云飛不語。祖望背著手,在屋子里走來走去,心煩意亂,忽然站定,盯著他。
“你知道,溪口那塊地是云翔整整花了兩年時間,說服了幾十家老百姓,給他們搬遷費,讓他們一家家搬走!他這兩年,幾乎把所有的心力,都投資在溪口,你何必跟他過不去呢?”
云飛心里一氣,頓時激動起來。
“是啊!他說服了幾十家老百姓,讓他們放棄自己心愛的家園,包括祖宗的墓地!爹,你對中國人那種‘故鄉(xiāng)’觀念,應該是深深體會的!那么,你有沒有想過,云翔到底用什么方式,讓那些在這兒住了好幾代的老百姓,一個個搬走?他怎會有這么大的力量?你想過沒有?你問過沒有?還是你根本不想知道?”
祖望被云飛這一問,就有些心驚肉跳了,睜大眼睛看他。
“所以,我看到你回來,才那么高興啊!”
云飛不敢相信地看著父親:
“你知道?對于云翔的所作所為,你都知道?”
“不是每件都知道,但是,多少會了解一些!我畢竟不是一個木頭人。”他咬了咬牙,“其實,云翔會變成這樣,你也要負相當大的責任!在你走了之后,我以為,我只剩下一個兒子了,難免處處讓著他,生怕他也學你,一走了之!人老了,就變得脆弱了!以前那個強硬的我,被你們兩個兒子,全磨光了!”
云飛十分震動地看著祖望,沒料到父親會說出這樣一番話來,這帶給他非常巨大的震撼。父子兩人,就有片刻不語,只是深深互視。
片刻后,云飛開了口,聲音里已經(jīng)充滿了感情。
“爹,你放心,我回來這些日子,已經(jīng)了解了太多的事情,我答應你,我會努力在家里住下去,努力加入你的事業(yè)??墒?,溪口那塊地,一定要交給我處理!我們家,不缺錢,不缺工廠……讓我們?yōu)楹笫雷訉O,積點陰德吧!”
祖望有些感動,有些驚覺??墒牵匀挥兄櫦?。
“你要定了那塊地?”
“是,我要定了那塊地!”云飛堅決地說。
“你要拿它做什么?”
“既然給了我,就不要問我拿它做什么。”
“這……我要想一想,我不能馬上答應你,我要研究研究?!?
“我還有事,急著要出門……在你研究的時候,有一本書,不知道你愿不愿意看一看?”云飛說。
“什么書?”
云飛走向書桌,在桌上拿起一本書,遞給祖望。祖望低頭一看,封面上印著:“生命之歌”。書名下,有幾個小字:“蘇慕白著”。
祖望一震抬頭。
云飛已飄然遠去。_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