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也只能這樣了!”慈媽點點頭。
雨杭再看看兩眼紅腫、神情憔悴的夢寒,心中驀然一抽,抽得好痛好痛。除了嘆氣,他實在不知道還能拿她怎么辦?他就又嘆了口長氣,說:
“好了,咱們都該去睡一睡,才有精神應(yīng)付明天!”
他轉(zhuǎn)身走了,腳步和身影,都無比地沉重。
曾家直到第二天的中午,才發(fā)現(xiàn)靖萱失蹤了。早上,因為奶奶沒有起床吃早餐,牧白和文秀又貪睡,大家就在自己房里,各吃各的。所以,直到吃午餐時,綠珠才氣極敗壞地跑來說,整個早上都沒見著靖萱,問其他的人看見了沒有,奶奶一聽,疑云頓起,跳起來就說:
“我去她房里看看去!”
于是,所有的人,都跟著奶奶去了靖萱房。房里干干凈凈,整整齊齊,奶奶四面一看,心臟就往地底沉去。
“張嫂,俞媽,綠珠,你們給我打開她所有的柜子抽屜,看看有沒有少什么東西?有沒有留下信箋紙條什么的!”
下人們立刻動手,只一會兒工夫,綠珠已白著臉說:
“她的貼身衣物,少了好多,還有她的釵環(huán)首飾,也都不見了!”
奶奶的拐杖,“咚”的一聲,往地上重重地一跺。
“立刻給我到卓家去!把他們每一個人都給我抓來!雨杭,趕快組織一個搜尋隊伍,他們跑不遠(yuǎn)的,不管他們?nèi)チ四膬海曳前阉麄冏交貋聿豢?!?
全家這一亂,真非同小可,當(dāng)大家確定靖萱是跑掉了之后,文秀就不顧奶奶的暴怒,放聲痛哭起來了。她不相信靖萱能這么狠心,不相信她不要爹娘,更不相信她會拋棄了這個家……哭著哭著,難免又想起死去的幾個孩子,更是哭得慘烈。奶奶一滴眼淚也沒掉,只是氣得臉色發(fā)青。當(dāng)牧白和雨杭回來說,卓家全家都不見了的時候,奶奶才崩潰地倒進(jìn)了椅子里。
這樣強大的一記悶棍,打得曾家三個長輩完全失去了招架之力,平日精明能干的奶奶,此時躺在椅子里,不住地猛咳,本來就在感冒,似乎突然嚴(yán)重了好多倍。雨杭趕快幫她量體溫,果然,發(fā)燒到三十九度。雨杭立刻給她開藥,她“唰”的一聲,把藥瓶揮打到地上,藥片滾得一地都是。奶奶高高地昂起頭來,大睜著她布滿血絲的眼睛,她一面喘著氣,一面沙啞地吼著:
“給我去找!發(fā)動所有的工人,家丁,店員……能發(fā)動多少人,就發(fā)動多少人,發(fā)動不了,就去給我雇人,多少錢我都不在乎!他們這樣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的,目標(biāo)顯著,不可能找不到!”奶奶的拐杖,重重地跺著地,發(fā)出急促的“篤篤”聲響?!翱蓯簶O了!居然敢這樣明目張膽地,全家出動來拐走靖萱,簡直是喪心病狂!我不找回他們,誓不甘休!去!牧白,雨杭,別給我站在這兒發(fā)愣!去!去碼頭問所有的船,去每條公路打聽,去給我翻遍安徽的每一寸土地,不把他們逮回來,我這個老太婆也不要活了!”
奶奶如此激烈,使夢寒膽戰(zhàn)心驚,情不自禁地,她看了雨杭一眼,雨杭飛快地遞給她一個安撫的眼神,就和牧白匆匆地出門去了。
到了晚上,各路人馬紛紛回來,所有的搜尋都是白費,一無所獲。奶奶不可置信地說:
“怎么可能找不到?難道他們幾個會飛天遁地不成?”
“奶奶!”雨杭強作鎮(zhèn)定地說,“這白沙鎮(zhèn)四通八達(dá),水路有水路,旱路有旱路,最麻煩的是,還有山路!如果他們存心躲在人煙罕至的地方,上了哪座山的話,那就怎樣都找不到的!咱們安徽山又特別多,不說別的,那著名的黃山,就不知道有多大!”
“上山?”奶奶一怔?!安粫?!那秋陽念了一肚子的書,跑到山里去干什么?他不是很有才氣嗎?不是想揚眉吐氣給我看嗎?他這種人,才不會把自己埋沒在深山里!我不信!他們會去大地方,大城市……對了!馬上派人去北京!一定在北京!那卓秋陽不是在北大念書嗎?他一定處心積慮了好多年,今天的行動,大概早就有預(yù)謀了!明兒一早,就給我派人去北京!”
雨杭暗暗地抽了口冷氣,這曾家的老奶奶,實在不是等閑人物!幸好他們沒去北京。
夜深了,怎樣都無法再找了。大家筋疲力盡地回房休息,奶奶也吼不動了,叫不動了。吃了退燒藥,昏昏沉沉地睡去了。
第二天,又是一天疲如奔命的搜尋。牧白也派了幾個得力的伙計,立刻動身去了北京。但是,大家都知道,找尋得到的希望十分渺茫。即使知道他們藏在北京,可北京地方那么大,哪兒去找這幾個人?何況,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這兩個人想必生米已煮成熟飯,就算找到了,又要把他們怎么辦?牧白見雨杭找得十分不起勁,心里也明白他寧可找不到。不禁后悔當(dāng)初沒有聽雨杭的,干脆讓他們成了親,不是免得今日的傷心和奔波嗎?人的悲哀,就在于永遠(yuǎn)不能預(yù)知未來。他忽然就覺得自己老了十歲。看著雨杭的眼光,竟總是帶著點哀求的意味:千萬千萬,不能再逃掉一對呀!他心里的沉沉重?fù)?dān),幾乎壓得他透不過氣來了。
第二天晚上,老尤再也熬不住,去了奶奶的房間,稟告了靖萱失蹤那晚的大事,夢寒和慈媽帶著書晴都在花園里!
奶奶這一驚非同小可,思前想后,不禁暴怒如狂。她直接就沖進(jìn)了夢寒的房里,拐杖一跺,厲聲地問:
“你說!靖萱是不是你給放走的????”
夢寒臉色大變,脫口驚呼著:
“沒有!沒有啊!我……我怎么會放走靖萱?這話從何說起?”
“慈媽!”奶奶大喊著,“你給我滾過來!”
慈媽面無人色,渾身簌簌發(fā)抖。
“說!”奶奶怒瞪著慈媽,“前天晚上,你和夢寒帶著書晴在花園里做什么?掩護(hù)靖萱逃走,是嗎?給她開門關(guān)門,是嗎?別說不是!你們已經(jīng)跳進(jìn)黃河也洗不清了!”
“老太太……不……不是啊……”慈媽抖得語都不清了,“咱們是……是出去散步……散步……”
“散步!”奶奶吼得好大聲,“你把我當(dāng)三歲小孩嗎?”她用拐杖一指夢寒,“你給我從實招來,他們?nèi)チ耸裁吹胤??我現(xiàn)在都明白了,她會停止絕食,就是你在給她出主意,你放走了她!你這個吃里扒外的下賤女人!咱們家就敗在你手上,毀在你手上!當(dāng)初若不是你冷若冰霜,靖南不會死于非命,今天若不是你穿針引線,靖萱不會和人私奔!你這個心術(shù)不正的妖孽!”
夢寒聽著這樣的指責(zé),真是又驚又痛又委屈,她激動地叫了起來:
“不……您怎能把我說得如此不堪?。 ?
“別在我面前喊冤,你的心術(shù)正不正,咱們彼此心里都有數(shù)!”
“就算我再怎么心術(shù)不正,我也沒有出賣這個家,沒有對不起任何人!”夢寒凄楚至極地喊著,“我寧可自己受凌遲之苦,被千刀萬剜也認(rèn)了,天知道我是怎樣的一片心!”
奶奶沖了過來,抓著她的肩膀一陣亂搖。
“你少裝模作樣了!我現(xiàn)在沒有時間來跟你細(xì)細(xì)地算,什么叫凌遲之苦,千刀萬剜!這個家讓你衣食無缺地做少奶奶,給你的感覺竟是這樣八個字!你這女人有一顆怎樣的心,天知地知,不而喻了!我慢慢再跟你算這個,現(xiàn)在,你先給我說!你把靖萱弄到什么地方去了!說!”
“我不知道??!”夢寒咬緊牙關(guān)喊,“我真的真的不知道啊!不是我放走的,不是不是啊……”
“你故意不招,你故意要氣死我!”
奶奶用力一推,夢寒站立不穩(wěn),跌了出去,腳下一絆,絆倒了椅子,她就連人帶椅子一齊摔落于地。此時,雨杭,牧白,文秀,連書晴和奶媽都奔了過來。慈媽已經(jīng)發(fā)瘋般地在狂叫著:
“救命??!救命啊!奶奶要打我們小姐啊……”
奶奶本無意對夢寒動手,卻被慈媽這一喊,喊得心頭火起,當(dāng)下就高高地舉起拐杖,用拐杖頭對著夢寒的背,狠狠地砸了下去。頓時間,有個聲音瘋狂般地大吼著:
“不可以!”
這聲“不可以”叫得真是肝膽俱裂,同時,聲到人到,雨杭已飛撲過來,合身撲在夢寒身上。龍頭拐就重重地砸在他的背脊上,發(fā)出“砰”的一聲巨響,這一拐杖正好打在脊椎骨的下方,尾椎骨上面。雨杭頓時痛徹心肺,不禁脫口大叫:
“哎啊……”
奶奶駭然退步,拐杖掉落在地上,她驚怔地看著地上的雨杭和夢寒,如此地舍身相護(hù),忘形一撲,使奶奶在剎那間有所知覺。但,更讓她驚懼的,是這一棍如此沉重,不知道有沒有傷到雨杭?打在夢寒身上她不會心痛,打在雨杭身上,她卻驚慌失措了。顫巍巍地走上前去,她本能地就向雨杭伸出手,想要去扶他,嘴里喃喃地說著:
“雨杭……我……我……”
她的手才剛碰到他的頭,他就怫然地一把撥開奶奶的手,憤憤地嚷:
“別碰我!”
奶奶一震,接觸到雨杭憤怒如狂的眼神,這眼神像兩支利箭,直刺向奶奶的心坎。奶奶竟身不由主地退了一步。雨杭死死地盯著奶奶,顫聲地問:
“你知不知道這拐杖是可以打死人的?你知不知道它有多重?今天是我擋住了,如果打在夢寒身上,她瘦骨伶仃的一個女子,怎么承受得住?這是脊椎骨,打斷脊椎骨會造成終身殘廢,你知道嗎?為什么要下這樣的重手?難道曾家不是仁義之家,而是暴力之家嗎?”
奶奶何曾受過這樣的搶白,氣得臉都綠了,老羞成怒地一瞪眼:
“你……你這樣子吼我,簡直是反了!我教訓(xùn)我的孫媳婦,關(guān)你什么事?我這也不是頭一回拿拐杖打人,誰又叫我給打殘廢了?夢寒行為不端,放走靖萱,我就要打!打出她的實話來!不要你管!你給我讓開!”
“我就是管定了!”雨杭一邊吼著,一邊奪下拐杖,在眾人的驚呼聲中,迅速地沖到門口,把拐杖像擲長矛似的擲了出去。
奶奶驚得目瞪口呆,牧白已沖上前去,抓住雨杭的手,急急地喊:
“你瘋了嗎?怎么可以這樣對奶奶?”
夢寒的眼淚滴滴嗒嗒地往下直掉,跪爬過去,急切地痛喊著:
“雨杭!求求你不要再冒犯奶奶了!奶奶生氣,讓她打兩下就是了!求求你別攪和進(jìn)來吧……”
奶奶看著夢寒,再看看雨杭,又痛心又憤怒又懷疑地說:
“你這樣護(hù)著她?難道放走靖萱,也有你的份?”她的眼神凌厲,聲音尖銳,“我懂了!你們兩個,一個負(fù)責(zé)靖萱,一個負(fù)責(zé)秋陽,里應(yīng)外合,導(dǎo)了這樣一出戲,對不對?是不是你們兩個人聯(lián)合起來做的?說!好,不說是吧!來人呀!給我把夢寒關(guān)進(jìn)祠堂里去!”
“噗通”一聲,牧白對著奶奶直挺挺地跪下了:“娘!”他痛楚地喊著,“事情沒有弄得很清楚,千萬別屈打成招呀!現(xiàn)在,家里已經(jīng)亂成一團(tuán),孩子們走的走了,死的死了,請您千萬息怒,別把僅有的也逼走了!”
奶奶聽牧白這樣一說,心都絞痛了。此時,才四歲大的小書晴,也奔了過來,學(xué)著牧白的樣子,對奶奶“噗通”一跪,哭著喊:
“太奶奶!不要打我的娘!不要關(guān)我的娘!”
奶奶看著跪在自己面前的兩個人,憔悴的牧白,小小的書晴,心里一酸,想到自己從二十歲守寡,守到今天,守得家破人亡!幾十年的悲痛都涌上心頭。淚水,竟也奪眶而出了。她吸了吸鼻子,沙嗄地說:
“罷了,罷了……”她回過身子,文秀早已拾回了她的拐杖,過去攙扶著她回房去。她握住拐杖,雙手簌簌地抖個不停。扶著文秀,拖著拐杖,她顫巍巍地,腳步顛頗地,蹣跚地走了。
這邊,奶奶和文秀的身影剛剛消失,牧白和夢寒就同時撲向了雨杭:
“你被打傷了嗎?要不要請大夫……”牧白問。
“你怎么要這樣撲過來?萬一打到頭上怎么辦?”夢寒問。
牧白和夢寒同時問了出來,立刻不由自主地彼此對看了一眼。夢寒為自己的忘情一驚,牧白卻為夢寒的忘情也是一驚。雨杭吃力地站了起來,深深地看了夢寒一眼,未能走成的沮喪依舊燒灼著他,他憋著氣說:
“背上不痛,痛在這里!”他一拳捶在胸口上,掉頭就走了。
夢寒一震,心中緊緊地抽痛了。她走過去,把小書晴緊攬在懷里,似乎唯有用這小小的身子,才能壓住自己那澎湃的感情。牧白再看了她一眼,忽然間,他感到無比地恐懼和無比地憂愁。那種隱憂,比靖萱的出走,更加撕痛了他的心。(未完待續(x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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