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來的幾天,曾家非常平靜。
靖萱不再鬧脾氣了,安靜得出奇。當奶奶再向她提到顧家的時候,她也不反對了,只是要求把訂婚的時間延后,讓她的“傷口”有足夠的時間來愈合。奶奶對于她使用“傷口”兩個字,頗不以為然,但,見她已經(jīng)屈服了,也就不再逼她了。連日的操心和憂慮,使她精神大大不濟,這晚,又受了點涼,就感冒咳嗽起來。雨杭熱心地為她開了藥,她就臥床休息了。
奶奶病懨懨的,牧白和文秀也好不到哪里去??偹憔篙嫦胪?,兩老心情一松,這才覺得筋疲力盡。于是,也蜷伏在家里“養(yǎng)傷”,對小一輩的行動,實在沒有精力來過問了。
于是,雨杭和秋陽安排好了所有的行程。兩人幾度密談,把所有可能發(fā)生的狀況全都想好了,各種應變的方法也都想好了。最后,秋陽開始為家人擔憂起來,這樣一走,對曾家來說,大概是一場驚天動地的大災難吧!面對這樣的災難,他們怎會放過卓家的人呢?現(xiàn)在,卓老爹和秋貴就已失業(yè)在家,以后還要面對兒子私逃,和曾家必然大舉而來的興師問罪,卓家兩老,怎能應付呢?曾家在狂怒之余,會不會對卓家的人進行報復呢?雨杭承認,秋陽的顧慮確實有理。兩人思之再三,竟做了一個最大膽的決定。在動身前兩小時,把卓家三口全騙上車去,只說雨杭需要他們幫忙做點事。等到了杭州,再給卓老爹和秋貴找工作。有江神父在那兒,要找賣勞力的工作實在不難。
結(jié)果,這次的“私奔”,到了最后,竟演變成了一次大規(guī)模的“集體逃亡”。當夢寒知道整個計劃一變再變,居然變成這樣的結(jié)果時,心里真是不安極了。她私下問靖萱:
“我們這樣做對嗎?不會太殘忍,太無情嗎?將來不會良心不安,后悔莫及嗎?我們?nèi)芰耍粝氯齻€老人,會給他們多大的打擊呀!現(xiàn)在奶奶已經(jīng)臥病,看起來那么衰弱,爹娘又都是老好人,怎么接受這個事實呢?”
靖萱緊張地握住她的手,激動地說:
“此時此刻,你是不能再反悔了!一切都已箭在弦上,不能不發(fā)了!咱們并不是鐵石心腸,要毀這個家,而是無法在這個家里自由自在地生活,我們是逼不得已呀!如果我們不殘忍,就是他們殘忍!沒辦法了!我跟你說,我們并不是拋棄他們?nèi)焕先思?,而是要證明一些事情給他們看!等他們發(fā)現(xiàn)我們兩對,確實幸福美好的時候,他們就不會再反對我們了,到那時候,咱們還誰會想待在英國呢?只要他們肯接受我們的那一天,我們立刻回家,再來彌補今天帶給他們的傷害!”
夢寒看著靖萱,不能不佩服地說:
“靖萱,你比我勇敢,比我堅強!但愿我能有你的信心就好了!”
“明晚就要動身了,你可不能再舉棋不定,你會讓雨杭大哥發(fā)瘋的!”靖萱著急地說,“如果你不走,我也不走,待在這個家庭里,你的結(jié)果我還不能預卜,我自己,是只有死路一條了!”
“別急別急,”夢寒穩(wěn)定了一下自己?!耙呀?jīng)走到這一步,怎么還能臨陣脫逃呢?你說得對!將來,我們還有的是機會來彌補他們?nèi)焕先思?!我,不再猶豫了!”
七月二十日,深夜十二點正。
一輛大貨車悄悄地駛到曾家大院的后門口,停在那兒靜靜地等候。卓家的人全等在車上,誰都不說話,氣氛十分緊張。卓家二老和秋貴,在最后一刻,終于明白雨杭和秋陽在做什么了。心里又是害怕又是震驚,但,想起這些年來,和曾家的恩恩怨怨,以及目前的走投無路,他們也就茫然地接受了這種安排。因為他們早已方寸大亂了,不接受也不知道能怎么辦了。
曾家大院里,樓影重重,樹影幢幢,花影疊疊,人影約約……是個月黑風高的夜。四周寂寂,除了夜風穿過樹梢,發(fā)出簌簌瑟瑟的聲響以外,什么聲音都沒有。白沙鎮(zhèn)的人習慣早睡,窗窗戶戶,都早已熄了燈火。
暗夜里,慈媽背上背著熟睡的書晴,夢寒拿著小包袱,牽著靖萱的手,在雨杭的扶持下,一行人輕悄而迅速地移向了后門口。夢寒手顫腳顫,四肢發(fā)軟,心臟跳得自己都可以聽到。靖萱的手心全是冷汗,腳步顛躓。慈媽更是慌慌張張,不住地回頭張望。只有雨杭比較冷靜,卻被三個緊張的女人,也弄得神魂不定。
曾家的后花園實在很大,似乎永遠走不完。才穿過一道月洞門,樹上“唰”的一聲,竄出一只貓兒來,把四個人全嚇得驚跳起來。這一嚇,書晴就突然醒了過來,眼睛一睜,但見樹影花影,搖搖晃晃,她害怕起來,“哇”的一聲,就哭了起來:
“娘!娘!”她一面哭,一面叫著,“好黑!書晴怕黑!娘!娘……”
四個人全都驚慌失措,手忙腳亂。
“怎么醒過來了?”慈媽急忙把她抱到身前,哄著,“書晴不哭!書晴不怕!慈媽和娘都在這兒!”
書晴這樣一哭,夢寒的心“咚”的一下,就直往地底沉去,心里飛快地閃過一個念頭:“天意如此!老天不要我走,因為這是件大錯特錯的事!”
夢寒急忙把自己手里的包袱往靖萱懷里一塞,用力把靖萱推向后門口。
“快走!”她低呼著,“走掉一個是一個!”
雨杭緊緊地拉住了夢寒的手。
“什么走掉一個是一個,你不走,誰也走不掉!”
“哇!哇!哇!”書晴哭得更大聲了,“娘!娘!奶奶!爺爺!太奶奶……奶娘……”她要起人來,“你們都在哪兒啊……”
“書晴別怕!娘在這兒!”夢寒仆過去抱住書晴。
這樣一陣亂,已經(jīng)驚動了曾家的更夫,只見好幾個燈籠都點著了,遠遠的已有老尤的聲音傳來:
“老楊,有動靜,怕是有賊……”
雨杭拉著夢寒,急忙往后門口奔去:
“咱們快跑!車子就等在后門口!孩子給我,我們沖過去!”他嘴里說著,就不由分說地搶過書晴,抱著書晴就向后門跑。
“不行不行!”夢寒死命拉著他,硬把書晴奪了下來,書晴被兩人這樣一陣搶奪,更是哇哇大哭。夢寒摟緊了書晴,掙開了雨杭的掌握,急促地說:“命中注定,我走不了!雨杭,你快把握時間,把靖萱送走!再耽誤下去,全體都會被抓住!你瞧,人都過來了,下人房的燈全都亮了……我和慈媽在這兒擋著大家,你們快走!”
“你省下說話和拖拖拉拉的時間,咱們已經(jīng)奔到車上了!”雨杭生氣地說,“最后關(guān)頭,你還不快走!”
“來不及了!”慈媽低喊著,“老尤和老楊都來了!雨杭少爺!你快送靖萱小姐走吧!否則,全體都被逮個正著了!”
雨杭看看四面燃起的點點燈火,知道大勢已去,恨得想把夢寒殺掉!重重地跺了跺腳,他拉起靖萱的手,就往后門口沖去,嘴里說:
“沒辦法了!只得走一個算一個了!”
“嫂嫂!”靖萱兀自回頭驚喊,“那我也不走了,改天再大家一起走……”
“你別再耽誤了!”雨杭恨恨地說,拖著她直奔而去。“再不走,所有的心血全都白費了!”他打開后門,和靖萱消失在夜色里。
慈媽機警地奔過去,趕緊把開著的后門,迅速地關(guān)了起來,剛剛把門閂閂好,老尤和老楊已經(jīng)提著燈籠,搖搖擺擺地走過來了。
“???是少奶奶!”老尤驚愕地看著夢寒。
其他的下人也紛紛趕到,詫異地問著:
“什么事?什么事?發(fā)生什么了?”
“沒事沒事!”夢寒竭力維持著鎮(zhèn)定,心臟“怦怦怦”地跳著。“書晴不知道怎么搞的,一直睡不著,大概房里太熱了,鬧得不得了,我就和慈媽帶她出來透透氣,誰知道一只貓黑不溜丟地竄出來,就把書晴給嚇哭了……驚動了大家,真是不好意思!”
“原來是這樣啊,”老尤松了口氣,“我還以為鬧小偷呢!沒事就好了!”他回頭對家丁們說:“去吧去吧!沒事沒事!”
眾家丁聽了夢寒的解釋,都不疑有他,就紛紛地散去了。老尤還殷勤地提著燈籠,把夢寒送回了房里。
房門一關(guān)上,夢寒就蒼白著臉,急急地問慈媽:
“他們有沒有懷疑什么?我露出破綻了嗎?”
“今晚是搪塞過去了,只怕明天大家發(fā)現(xiàn)靖萱跑了,再來追究,咱們就不知道該怎么說了?”慈媽看著夢寒,不禁長長一嘆?!罢媸侨怂悴蝗缣焖恪尤粫]走成……我……我?guī)缢X去!”
書晴很快地就睡著了。夢寒在房間里走來走去,手腳依然發(fā)軟,心里七上八下,不知道靖萱和秋陽,是不是平安起程了?會不會再碰到意外?不知道雨杭對自己的臨陣脫逃有多么生氣?不知道明天東窗事發(fā)以后,曾家會亂成什么樣子?不知道奶奶會不會派大批的人去追捕靖萱……就在她坐立不安,神魂不定的時候,忽然門上有輕輕的叩門聲,夢寒整個人都驚跳了起來,慈媽已一個箭步過去把門拉開,雨杭緊繃著臉跨了進來。慈媽一句話都沒有問,就照老樣子溜到門外去把風。
“他們上車了嗎?走了嗎?”夢寒急迫地問?!皼]再發(fā)生意外吧!”
“走了!”雨杭簡短地說。猛地就伸手一把抓住了夢寒,激動地、憤怒地低吼:“你為什么要這樣子對我?你不是說天涯海角都跟我走嗎?你不是說對我的愛是無怨無悔的嗎?”
夢寒張口結(jié)舌,熱淚盈眶,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如果你真的心口如一,你不會突然停下來,絕對不會!哪怕書晴的哭叫聲可以驚天動地,你腳下也不會停,你會跑得更急,更拼命,為了挽救一個希望,一個咱們夢寐以求的希望啊!”
夢寒在他這巨大的憤怒和絕望下,無路可退,無處可逃,只能被動地看著他,心里已然翻江倒海般地涌起了后悔。
“你停下來,你整個退縮了,即使我就在你身邊,也無法讓你勇敢,你究竟在懷疑什么?我對你不夠誠?愛你愛得不夠深?到底還要我怎樣做,怎樣證明呢?把心肝都挖出來嗎?”
夢寒受不了了,她崩潰地撲進雨杭懷里,用盡自己渾身的力氣,緊緊地擁著他,哭著低喊:“不要不要,我知道我辜負了你,對不起你,讓你又傷心又失望,你計劃了好幾個月,我在剎那間就全給破壞了!可是……我真的不是蓄意要這么做的,求求你不要誤會我,不要這么生氣!”
夢寒說得泣不成聲,雨杭的心絞痛了起來,他一把緊擁著她,閉著眼睛不住的咽氣,痛楚至極地說:
“我不止生氣,我還恨得要命,我真恨我自己不夠好,所以不能讓你義無反顧,勇往直前!”
“不是的!不是的!”她凄苦地喊著,“是我自己太矛盾……我有太強烈的犯罪感,因為我和靖萱不同,他們兩個,畢竟男未婚,女未嫁,我相信長輩們終有一天會原諒她!可我不是,我這樣一走,是不守婦道,紅杏出墻,不但辱沒門風,還毀掉了你和這個家庭的情深義重,至于帶走書晴,更是摧毀了長輩們最后的希望和慰藉……你瞧,我一想到我會給曾家留下這么多的慘痛,幾乎是徹底地毀滅,你叫我怎么義無反顧,勇往直前呢?坦白說,今天我是鐵了心,要跟你走的!我拼命壓抑著自己,不讓自己退縮,不讓自己反悔,可是……當書晴突然醒來,放聲大哭的時候,我的直覺竟是,天意如此!老天不讓我走,因為那是錯誤的……所以我……臨陣退縮了!”
雨杭不再激動,整個人陷進一種絕望的情緒里去。
“如果我再安排一次,你也會這樣是不是?你也會臨陣退縮?是不是?”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你怎么可以不知道?那你要我怎么辦?我們要怎么辦?就在曾家這重重的鎖,重重的門,重重的牌坊下掙扎一輩子嗎?”
夢寒答不出來,淚水已爬了滿臉。
慈媽不知何時,已悄悄進來了,這時忍不住插嘴說:
“我說……現(xiàn)在不是你們該怎么辦的問題,該傷腦筋的,是明天要怎么辦?當大伙兒發(fā)現(xiàn)靖萱跑了,咱們要怎么說?”
兩個人抬起頭來望著慈媽,被慈媽的一句話拉回到現(xiàn)實。
“你們的事,來日方長,可以慢慢地再來計劃,但是,明天轉(zhuǎn)眼即到,我心里直發(fā)慌,難道你們不慌嗎?”
雨杭用力一甩頭,長嘆一聲:
“我這么失望,這么痛心,我?guī)缀跻呀?jīng)沒有力氣,來想明天的事!總之,咬緊牙關(guān),三緘其口,不管他們問什么,就說不知道!”
“可我……還是怕呀!”慈媽說,“咱們已經(jīng)被老尤他們撞見,不知道老尤會怎么說?奶奶不起疑才怪!”
“你們對老尤怎么說的呢?”雨杭開始擔心了。
“說是書晴睡不著,帶她出去透透氣,結(jié)果又被野貓給嚇哭了!”
“就這么說,明天一早,要和書晴說好,如果奶奶問起來,她的說法要一致!反正咱們要絕口否認,一個字也不可以泄露!只要我們死不承認,奶奶他們即使懷疑,也無可奈何!熬過了二十五號那一天,他們就上了船,誰都沒辦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