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霜從沉睡中醒了過來,刺目的陽光正在床前閃爍著。敞開的窗子迎進一屋子的秋風,也迎進一屋子美好的、溫暖的太陽。她懶洋洋地瞇著眼睛,從睫毛下凝視著陽光所過之處,那些灰塵所組成的千千萬萬閃光的小晶體。唔,秋天,有太陽的秋天,該是最美好的日子,不是嗎?她抬起手腕來,表上的短針指著“十”字,長針已越過“二”字,已經(jīng)十點多鐘了,一場多長久的“昏睡”!昨晚回家時,有客人在爸爸屋里,她也逃過了一番“說教”,客人,那會是誰?管他呢!無論如何,現(xiàn)在似乎應該起床了。但,起不起床,又有什么關系呢?不需要上學校,不需要趕時間……什么都不需要!
打了個哈欠,她又看到床頭柜上那座小小的維納斯石膏像了,皺攏眉頭,她伸手過去,一下子抓住那石膏像,舉起來想砸碎它。但,接著又放了下來,對那石膏像搖搖頭,無力地笑笑,自嘲似的自自語了一句:
“砸碎它干什么?發(fā)神經(jīng)!它又沒惹著你!”
翻身下床,站在梳妝臺前面,她仔細地觀察著自己,攏了攏亂七八糟的頭發(fā),揚了揚挺秀的眉毛,她嘆了口氣:
“好像總是缺少點什么?!?
她對自己說。真的,她總是缺少了點什么,而她又說不出所以然來。換上一件紅色套頭毛衣,和一條黑色長褲,到浴室去梳洗了一番,攬鏡自照,還是不大對頭。就是缺少那么點東西,反正,她永遠不會像那個小石膏像。
整座房子都那樣安安靜靜的,好像個沒有生命的大墳墓!人呢?都到哪里去了?推開何慕天的房間,她伸頭進去看了看,沒有一個人影!經(jīng)過魏如峰的房門,她站住了,側(cè)耳傾聽,里面靜悄悄的毫無聲息。把手按在門柄上,想打開門看看,想想又算了。百分之八十,他也在公司里。這不是個停留在家里的時間,每個人都有每個人的工作,每個人都知道自己在做些什么。只有她!好像被整個世界所遺棄了,那樣空空洞洞、迷迷茫茫,搖搖晃晃地度著每一個日子!
下了樓,走進飯廳,她忽然一愣。出乎她意料之外地,魏如峰正坐在餐桌上,難道他會起床這么晚?而又不去公司里上班?看他那副吃相,他似乎已經(jīng)餓了三天了??墒?,那對眼睛奕奕有神,而精神愉快??吹搅怂麚P起頭來,高興地打著招呼。
“早呀!霜霜!”
霜霜聳聳肩,冷冰冰地說:
“你是在吃早飯,還是在吃午飯?”
“都可以?!蔽喝绶逍χf,“反正,這是兩天以來,唯一好好吃的一頓?!?
霜霜銳利地看了魏如峰一眼。
“你似乎有什么喜事?”
“喜事?”魏如峰怔了怔,接著就微笑了。喜事!真的,這該算是最大的喜事了!一天云霧,終算澄清,看到的又是藍天和陽光。一清早,曉彤的電話,把他從床上喚了起來,握著聽筒的時候,手發(fā)著顫,心發(fā)著抖,知道必定是她打來的!一聲清清脆脆的“喂!”使他的心臟提升到喉嚨口,心想百分之九十九點九,是又有更壞的消息,但,她劈頭就是一句:
“媽媽答應了!”
“答應什么了?”他有些摸不著頭腦。
“還有什么呢?”那軟軟的聲音中夾著抑制不住的興奮和歡笑,“當然是我們的事嘛!”
兩秒鐘的思想停止,一剎那的呼吸緊閉,然后,像一針刺進了神經(jīng)中樞般跳了起來,對著聽筒叫:
“喂!你在哪里?”
“我正去學校,在街上的電話亭里?!?
“聽著!曉彤,你等我,我馬上要見你!”
“不行!我要遲到了!”
“就遲到這一天!”
“不行,”稚嫩的聲音中卻含著份固執(zhí)的力量,“現(xiàn)在不行。如峰,你使我變成一個最壞的學生了,說真的,我并不太在乎考得上考不上大學,但是,我要對得起媽媽?!蓖nD了一下,然后是輕輕的一句,“你懂嗎?如峰?你不會生氣吧?”
生氣?和曉彤生氣?那是不可思議的事!誰能和那樣一個小女孩生氣呢?聽著她的聲音,知道阻力突然消失……過分的狂喜和激動竟使他默默無!他的沉默顯然使對方不安了?!拔?,如峰,如峰!你在聽我嗎?”
“是的?!?
“你——你為什么不說話?”
“我——?”為什么不說話?為什么不說話?心中漲滿了那么多的感情和激動,應該從何說起?對著黑色的聽筒,他看到的是曉彤白晰的臉龐,和盈盈然流轉(zhuǎn)著柔情的眼睛。真的,他竟無法說話!對方似乎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用下決心的、委曲求全的聲調(diào)說:
“好吧,如峰,依你吧。我在火車站,你馬上來好了?!?
噢!曉彤!那善解人意的小東西!他心中一陣激蕩,眼眶竟沒來由地發(fā)熱了。對著聽筒,他低低地、柔和地,而又帶著掩飾不住的沖動和熱情說:
“哦,不,曉彤。你去上學吧,我知道你不愿意遲到??墒牵艑W之后我去接你,好不好?給我一點點時間。”
“那——好吧,如峰,別到校門口來,太惹人注目了,還是在鈴蘭等我,放學之后我自己去,你別來接。”
“幾點鐘?”
“五點?!?
“好的,那么,準時一點?!?
“就這樣吧,再見,如峰?!?
“等一等,”他急忙喊,“還有一句話。”
“什么?”曉彤問。
他望著聽筒發(fā)呆,好半天沒開口。對方急了,一連串地問:“什么話?快一點說嘛!我真的要遲到了。”
他把嘴湊在聽筒上,低聲地、重復地、狂熱地說:
“我愛你,我愛你,我愛你?!?
霜霜凝視著魏如峰,她可以猜到他在想些什么,那個女孩子!那顆小星星!她不由自主地哼了一聲,魏如峰微微一驚,醒悟了過來。抬起眼睛,他對霜霜笑了笑:
“喜事?或者是你有喜事吧!”
“我有喜事!”霜霜嗤之以鼻,“除非你指的是被開除的事,能夠不上學校,不聽那些鬼功課,不見那些讓人頭痛的老師,你稱之為喜事,也未為不可!”
“霜霜,”魏如峰深思地望著她,“去念補習班,明年以同等學歷考大學,如何?”
“沒那個興趣!”霜霜習慣性地聳聳肩,從阿金手上接過她的早餐,慢慢地給面包抹著牛油,一面揚起睫毛來看了魏如峰一眼,“你是在關心我嗎?表哥?”
“我從沒有不關心過你,是不是?”魏如峰問。
“是嗎?”霜霜似笑非笑地反問。
“我知道你許多事情——”
“例如?”
“例如你現(xiàn)在和一個小太保過從很密!”
“小太保?”霜霜咬了一半的面包舉在半空中,瞪大眼睛盯著魏如峰,接著,就大笑了起來,一面笑,一面問,“你知道那個小太保是誰嗎?”
“我怎么知道!”魏如峰說,“我是聽別人傳說的,說那是個什么幫里的——反正參加了太保組織的。霜霜”他注視著她,溫和地說,“別玩火,那些小流氓,整天不務正業(yè)打架生事,你還是少接近為妙!”
“哼!”霜霜突然地冒了火,氣沖沖地說,“難得你這么關心我,你是真關心呢?還是假關心?嗯?小太保!你叫他小太保嗎?他比你可愛,你知道嗎?他能為我出生人死,他敢做敢為,他天不怕地不怕!”她瞇起了眼睛,曉白那副傻呵呵的樣子又浮在她的眼前。翹起嘴,她也不懂為什么要為曉白說話:“總之,他比你強!”
魏如峰笑了?!澳敲?,霜霜,我該恭喜你了,你似乎是在戀愛了!”
“戀愛!”霜霜猛地抬起頭來,惡狠狠地盯著魏如峰,你是什么意思?諷刺人嗎?戀愛!和誰戀愛呢?你明知道!你還要說這些風涼話!魏如峰!我恨你!霜霜咬牙切齒地瞇著眼睛,一語不發(fā)地把牛奶一口氣灌進肚子里。別神氣吧,你心里只有那顆小星星,你就能保險她會一直愛著你嗎?你等著看吧!
魏如峰結(jié)束了他的早餐,站起身來,他把一只手壓在霜霜的肩膀上。心平氣和地說:
“霜霜,我一直像有許多話要和你談,但是最近情緒太亂,又始終沒有機會。我希望,過一兩天,大家的心情都平靜些的時候,我能夠好好地和你談談。霜霜,總之一句話,我時時刻刻都在想著你,關心著你,你聰明、美麗、熱情,有許許多多的優(yōu)點,所以,千萬別自暴自棄。珍惜你自己,霜霜,但愿你能幸??鞓??!彼⒁曋难劬?,“你慢慢地會發(fā)現(xiàn),世界很大,不像你所看到的那么狹窄。霜霜,快樂起來!”霜霜的大眼睛仍然瞪得圓圓的,一瞬也不瞬地盯在魏如峰的臉上。魏如峰誠懇的語氣使她心酸,而心酸中又混合了更多的失意和心痛。咬緊嘴唇,她毅然地擺了一下頭,似乎想擺脫掉一些無形的羈絆。然后,她大聲地、傲然地,像和誰賭氣似的說:
“你錯了!表哥!我快樂得很!你怎么知道我不快樂?”
魏如峰搖了搖頭,嘆口氣,說:
“假若你真能快樂,當然是最好的事。好了,我要到公司里去了。再見!霜霜?!?
“等一等。”霜霜喊,“爸爸呢?”
“大概是到公司里去了?!?
“車子也駕走了嗎?”
“我想是的吧!”
“老劉幫他開車的嗎?”
“不,他自己開的車。”
“昨晚的客人是誰?”
魏如峰望著霜霜,昨晚的客人是誰?他有同樣的疑問,昨晚他回來的時候,何慕天屋里的客人還沒有走,他甚至于不知道那客人是什么時候走的。今晨,阿金神神秘秘地告訴他,老爺昨晚帶回來一位女客!一位女客,藍布旗袍,梳著舊式的發(fā)髻,皮膚白晳……而今天早晨,曉彤就打電話來說,她母親不再反對他們了。這種種跡象,所指示的只有一個可能性,那位女客不是別人,而是曉彤的母親!她和何慕天一定經(jīng)過了一番長談,而取得了協(xié)議,誤會、仇恨,是不是都已解除?這之間到底有怎樣一段曲折的恩怨?……可是,別管它吧!這些都不重要,唯一重要的,是他與曉彤之間的問題已經(jīng)解決!
“哦,”他說,“我也不知道!”
霜霜注視著向門口走去的魏如峰,把抹牛油的刀子在桌子上亂劃,說:
“唔,聽說——你那顆小星星的家里不贊成你,有此一說嗎?”
魏如峰迅速地轉(zhuǎn)過頭來。
“你的情報好像很快嘛!”
“對不對呢?”
“不錯。但這是過去的情報了,現(xiàn)在,已經(jīng)沒事了?!彼π?,“再見,霜霜,今天你沒車子,趁此機會,也在家里休息休息吧!”
霜霜目送魏如峰走出門去,再傾聽摩托車發(fā)動和馳遠,她一直沉思著靠在飯桌上,一動也不動。等到車聲再也聽不見了,她才茫然地離開飯桌,一步一步地走向客廳,又一步一步地跨上樓梯。長廊上空無一人,整個屋子像死般的沉寂。她聽著自己的足音,數(shù)著自己的腳步,然后,她停在魏如峰的門前。推開房門,她走了進去。站在魏如峰的書桌前面,她打開了抽屜,細心地搜尋起來。
曉彤剛剛和顧德美說了再見,一個男孩子就直沖到她面前來,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她一驚,差點失聲尖叫,這才看清楚,原來是曉白!她喘了口氣,埋怨地說:
“你這是千什么?又來嚇唬人了!”
“姐,跟我來,我有話和你講?!?
“什么事?等我回家講不好嗎?干嘛跑到學校門口來?你長得那么高,同學一定會把你當成我的男朋友!”
“我有很重要的事情!”曉白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