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能下地行走，浣衣局就派人來命我收拾東西過去。玉檀忙找了兩個太監(jiān)幫我拿好東西，我讓她留下，我自個過去就可以了。她一不發(fā)，固執(zhí)地跟在我身后。<p>
浣衣局主事太監(jiān)張千英見我和玉檀一前一后進(jìn)來，忙起身相迎，我向他請安行禮，他一面笑說："不敢當(dāng)，不敢當(dāng)。"一面坦然受了一禮。玉檀一時臉色頗為不快，向張千英草草行了個禮問："屋子可安排好了？"<p>
張千英笑道："早就安置妥當(dāng)。"說完叫了人進(jìn)來，吩咐領(lǐng)我過去。<p>
"什么東西？架子端得這么快？"玉檀低罵道。我道："以前他向我請安，如今我向他請安，都是宮規(guī)而已。你一向聰明伶俐反倒連這個理都不明白？你若連這都受不了，就趕緊回去吧！"玉檀滿臉不喜地盯著前方，不再多。<p>
我四處打量了下，笑道："很干凈，也亮堂。"玉檀打量完四周，冷著臉讓人把東西搬進(jìn)來擱好。她正幫我整理被褥，兩個姑娘嘻笑著進(jìn)來，看到玉檀和我，都斂了笑容，肅容向玉檀請安，玉檀緊走幾步上前，一手挽起一個笑道："兩位姐姐請起，我往日過于懶惰，不怎么到這邊走動，看兩位姐姐眼熟，可名字卻叫不上來。"<p>
瘦高個，兩頰張著幾粒雀斑的回道："奴婢春桃。"旁邊個頭適中，容貌還算秀麗的笑回道："奴婢艷萍。"玉檀拿了兩份銀子出來，笑說："以后還有很多事情要勞煩二位，這是我的一點心意。"兩人推劇一番后，都帶笑收了。玉檀笑問："這院子里住了多少人？"艷萍笑回道："一共四間屋，每屋三人，總共十二人。"玉檀含著絲笑未語。<p>
艷萍陪笑問："姑娘可有什么要幫忙的嗎？"玉檀笑說："東西都整得差不多了，多謝你。"說完回身牽著我的手出了屋子，艷萍和春桃俯身相送。玉檀腳剛踏出院門，臉就垮了下來。<p>
我笑說："好了，該見的都見了，能打點的也都打點了，回吧！"玉檀悶悶地問："姐姐可能習(xí)慣？以前在家里就不用提了，就是剛?cè)雽m時，屋子雖狹小，可也是一人一間。"我道："乾清宮是什么地方？浣衣局又是什么地方？"她癟著嘴道："我知道我不該老招姐姐煩心，可我就是忍不住。"我道："我明白，回去吧！我也得回去打聽一下平日都是什么情形。"玉檀長嘆口氣，道："那我先回去了，回頭再來看姐姐。"我點點頭。她轉(zhuǎn)身離去。<p>
屋內(nèi)春桃和艷萍正在說話，隱隱聽到我和玉檀的名字，不禁腳步放輕，走到窗下，"玉檀姑娘出手真是大方，我們一年所得也不及她一次賞的。"聲音微尖，這是春桃。聲音甜糯的艷萍說："人家是萬歲爺眼前的人，你我進(jìn)宮這么多年，就遠(yuǎn)遠(yuǎn)地見過一兩次萬歲爺?shù)纳碛?，連臉面都看不清楚。你看著她賞我們的多，可娘娘阿哥們賞她時，肯定比這多多了。"我笑搖搖頭。<p>
春桃問："若曦姑娘到底犯了什么錯？"艷萍冷哼道："什么姑娘不姑娘的，'落毛鳳凰不如雞'，她如今還不如我們，我們到年齡就放出宮了，她就慢慢替公公們洗衣服吧！"我側(cè)頭一笑，看來以后日子不是那么容易相處，看她說話行事，見識是有，可心思還淺。<p>
春桃說："聽聞她父親是總兵，她姐姐是八貝勒爺?shù)膫?cè)福晉。"艷萍笑道："不過是駐守西北荒涼之地，在外面也許還能?；Ｆ胀ò傩?，可這是天子腳下，紫禁城隨便哪個不比他大，都是要行禮請安的主?；视H國戚又怎樣？八貝勒爺如今還能顧及她？所謂'樹倒猢猻散'，她只怕也就是因為大樹倒了，沒人照應(yīng)了才被皇上罰到這里來的。"<p>
話說到此處，再往下聽，也沒什么意思。我輕輕退了幾步，有意推了下院門，加重腳步走進(jìn)屋中。春桃見我進(jìn)來，忙立起，艷萍坐于炕上未動，低頭專心磕著瓜子。<p>
我向春桃一笑，問："有些事情想問一下春桃姑娘，可方便？"春桃笑說："姑娘問吧！"我道："你直接叫我若曦就好了，姑娘、姑娘的叫得人都生分了。"她笑說："那你也直接叫我春桃吧！"我點點頭。<p>
兩人在炕沿坐定，我向她打聽平日幾時起床，幾時歇息，都該留意些什么。春桃頗為健談，經(jīng)常是我一個話頭，她就滔滔不絕地講下去，雜七雜八地都拉扯出來。我微微笑著細(xì)聽，也不去管她早就離題萬里，反正多知道總沒壞處。兩人說了大半晌，艷萍不耐煩地打斷，問春桃："你還去吃飯嗎？晚了可就只能吃人家剩下的了！"<p>
春桃不好意思地站起，看著我說："回頭我再告訴你，如今我們先去吃飯吧！"我點點頭，隨她們而出。<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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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到春桃起身，我也忙起來，她一面套衣服，一面問："睡的可好？"我說："挺好的。"還在炕上躺著的艷萍冷'哼'一聲，掀被而起。<p>
我下炕穿鞋，笑想，假話被人識破了。一直一個人睡慣了，昨夜三人同炕而眠，的確沒有睡好，不過看來她昨夜也沒有睡好。<p>
看著眼前如小山一般的一大盆衣服，我有些頭暈。洗衣機(jī)！我愿傾我所有，不惜代價換取一臺洗衣機(jī)。想歸想，感嘆歸感嘆，活還是要我自己干。<p>
我仔細(xì)看著旁邊姑娘的一舉一動，有樣學(xué)樣，放皂莢，捶衣服，揉一揉，搓一搓，翻面再捶，放入水中，擺干凈，換下一件。然后發(fā)覺自己跟不上她，速度漸慢?？粗揭话愕囊路?，心中發(fā)急，只得咬牙加快速度。右手捶完，換左手；左手捶完，換右手。其他人都已經(jīng)干完手頭的活，幾個速度快的，已經(jīng)歇了大半天。只有我還在繼續(xù)。<p>
春桃走近，挽袖蹲下，還未來得及說話，艷萍就揚(yáng)聲笑叫道："春桃快過來。"春桃看看我，又看看正在向她招手的幾人，對我歉然一笑，起身過去。<p>
天色黑透，我才勉強(qiáng)洗完所有衣物。晚膳時間早過，不得已只好餓一頓了?？粗t腫冰涼的手，不禁嘆口氣，不出幾日，這雙手就不會再十指芊芊、蔥白如玉了。取出膏脂，涂抹于手上。<p>
春桃笑說："好香呀！"我遞過去，"要抹一點嗎？"她忙挑了點出來，湊到鼻端聞了下道："真香，比我們平日用得香多了，可聞著卻不沖鼻。"<p>
我看艷萍正盯著看，笑問："你也抹一點？"她撇了撇嘴道："不用。"我淡淡一笑，不在意地隨手收了起來。<p>
第二日正在洗衣，張千英進(jìn)來查看，邊走邊看昨日洗完正在曬晾的衣服，忽地指著其中一排冷著聲問："誰洗的？"我嘆口氣，上前行禮道："奴婢洗的。"張千英冷色斂去，笑著讓我起來，"你第一次干這些活，洗得不干凈也不能怪你。"說完，看了一圈周圍的人，吩咐道："艷萍、蘭花、招男你們今日把這些衣物重洗一遍。"我立即道："不用，我自己就可以了。"<p>
張千英笑道："你還有今天要洗的呢！她們洗慣了，多幾件也沒什么。"說完不再理我，自轉(zhuǎn)身離開。<p>
艷萍、蘭花、招男三人都恨恨地盯著我。我一面收衣服一面道："我自己會重洗的。"艷萍沖上來，從我手里狠狠搶過衣服，冷笑道："若讓張公公知道是勞動了大小姐的千金之軀，我們以后就什么也不用干了！"其他二人也是扯過衣服就洗起來，嘴里不斷地指桑罵槐。<p>
我默默洗著衣服，張千英，倒是要看看你究竟想玩什么花樣？專揀了三個最不好相與的人。<p>
在'砰砰'的搗衣聲中，我已經(jīng)在浣衣局一月有余。洗衣日漸熟練，付出的代價是手上的凍瘡和經(jīng)常餓著的肚子。<p>
讓我操心的不是這些，而是張千英一而再，再而三的行徑。他對我時常挑錯，可又總是輕易原諒。他人犯同樣的錯誤，他卻重罰。一次我和艷萍都不小心刮破了衣服，張千英對我只是叮囑道："下次要留心。"可當(dāng)著眾人的面卻怒罵了艷萍，并且吩咐餓她一天、活照干以示懲戒。當(dāng)時就激得其他人眼中泛紅地怒盯著我。如今我已成了眾人的眼中釘、肉中刺，就連剛開始對我友善的春桃也變得冷漠疏離。在艷萍、蘭花、招男三人的帶領(lǐng)下，浣衣局的眾位姑娘變得空前團(tuán)結(jié)，矛頭一致對我。<p>
正在埋頭洗衣，太監(jiān)進(jìn)來傳話道："若曦，張公公要見你，你的衣物就由艷萍、蘭花、招男三人分洗。"他話音剛落，艷萍就'哐當(dāng)'一聲掀翻了水盆。我嘆口氣，無奈地站起，去見張千英。<p>
張千英笑讓我坐，我立著道："張公公有什么事情盡管吩咐，我還有衣服要洗。"張千英道："我不是已經(jīng)吩咐別人洗了嗎？你未來前，王公公就來打點吩咐過，緊接著十四爺又派人來吩咐。說起來，我倒真該多謝你，要不然我們這樣的人哪能入十四爺?shù)难邸?<p>
我笑道："這段時日'真是多虧'公公'照顧'！"他走到我身旁，頭湊近，用力吸著鼻子喃喃道："真香！難怪人都走了，王公公還這么惦記，巴巴地趕來打招呼。你這么個水蔥般的人，不說王公公這么疼你，就是我也覺得該多疼點！"一面說著一面欲握我的手。<p>
我忙跳離他幾步，心中大怒。強(qiáng)壓著想扇他一耳光的沖動，俯身道："公公若沒有其它事情吩咐，若曦告退。"他皺眉瞅了我?guī)籽?，擺擺手道："有心留你喝杯茶，你卻不賞這個臉?；厝グ桑?<p>
我轉(zhuǎn)身出來，心里又悲又氣，宮里一些太監(jiān)宮女之間的齷齪事，我雖隱隱地知道，可做夢也想不到有一天會自個遇上。張千英，你最好把你的熊心豹子膽收起來，我從無害人之心，可不代表我不會害人。轉(zhuǎn)而一想，十四既然打過招呼，他應(yīng)該還不至于膽大包天到強(qiáng)來。否則今日也不會叫來又放回。<p>
從艷萍她們手里拿回衣服，狠狠地捶打著。干了半日活，心中惡心之感方輕。<p>
晚上用溫水凈過手后，拿出前幾日玉檀送來的凍瘡膏，細(xì)細(xì)抹在手上。膏藥色澤艷紅，氣味香甜，全無其它凍瘡膏的難聞味道。剛上好藥不大會功夫，忽覺得手火辣辣的痛，忙沖出屋子去打水。艷萍笑立在門口看我洗手，"這么好的膏藥怎么洗掉了呢？"藥膏遇水而化，只余水面上一層漂浮著的辣椒面。<p>
回房后，留心看了一下所有抹臉抹手的膏脂，竟然全都另添了東西，辣椒面、堿面，甚至就是泥土，我淡淡瞟了眼笑容滿面的艷萍，隨手把所有東西丟進(jìn)簸箕。<p>
一月中唯一的一天休息，恰逢玉檀也不當(dāng)值，她強(qiáng)拉我出來，一路卻一句話不說。我笑說："別不高興了！最累的幾日已經(jīng)過去，現(xiàn)在早已習(xí)慣，并不覺得辛苦。"玉檀道："不是為這個。"我問："那為什么？"她躊躇了下道："李諳達(dá)命我頂你的職。"我拍手笑道："我原本估摸著就該是你。這是喜事呀！干嗎不高興呢？"玉檀眼圈忽地一紅，低頭道："我原以為萬歲爺氣消了，興許就會叫姐姐回來。"<p>
我心下感動，她對我真如對親姐姐一般，拉著她手嘆道："真是個癡丫頭！"玉檀臉色悶悶，我笑拍拍她，"我一月就這么一天休息，你怎么光忙著不開心呢？"<p>
玉檀整了整臉色，笑說："如今院子就我一人住，我給姐姐泡壺好茶吧！"我不愿掃她的興，點點頭。<p>
兩人正在笑走，身后一把聲音，淡淡叫道："若曦！"我身子一僵，頓住了腳步，玉檀已經(jīng)回身請安，"四王爺吉祥！"<p>
我擠出絲笑，緩緩轉(zhuǎn)身行禮。他吩咐玉檀："你先下去吧！"玉檀瞟了我一眼，行禮告退。<p>
四阿哥轉(zhuǎn)身慢行，我尾隨于后，行到僻靜處，他柔聲說："過來些，讓我看清楚點。"我走到他身前站定。他默默看了我好一會問："你到底做了什么？是為老八說情了嗎？"<p>
我搖搖頭道："不是。"他問："那究竟所為何事？什么事情能讓一向疼你的皇阿瑪發(fā)這么大火？"我道："這件事情我不想說。"他輕嘆道："罷了！不勉強(qiáng)你。現(xiàn)在過得可好？"<p>
我微微一笑道："還好！"他把我一直背在身后的手拽出來道："這就是還好？給我說實話！"我道："這就是實話！雖然每天從早干到黑，飲食起居都大不如前，可我恐懼少了很多。以前經(jīng)常一睜眼，就會擔(dān)心今天又要發(fā)生什么我不知道的可怕事情，皇上會把我賜給誰，如今我卻明確知道就是一盆衣服等著我而已。"<p>
他默了半晌道："你再忍耐一段時間，等皇阿瑪過了氣頭，我去要你。"我心中如打翻五味瓶，喜痛酸苦甜交雜，深吸了口氣道："皇上不會答應(yīng)的。"他道："十三弟被禁到現(xiàn)在已是兩年多，皇阿瑪疑心應(yīng)該盡釋。而且……你也知道，我現(xiàn)在頗得皇阿瑪歡心。求一下總還是有幾分機(jī)會。只是名份恐怕強(qiáng)求不了，不過即使只是讓你做我的侍妾，只要到了我身邊，我半點委屈也不會讓你受的。"<p>
我咬唇沉吟了會道："皇上罰我到浣衣局是因為我抗旨不遵。"他眉頭緊蹙，疑惑地看著我。"皇上本想把我賜給十四爺。"<p>
他臉色驟暗，"皇阿瑪想把你賜給十四弟？你為什么不愿意？"我微笑不語。他問："你不是一直想著逃離紫禁城嗎？不是總想著找個小院子平平安安過日子嗎？大好的機(jī)會就在眼前，為什么不要！為什么偏要抗旨？十四弟相貌出眾，文才武略在我們兄弟中也是拔尖的，現(xiàn)在最得皇阿瑪倚重，對你又極好，你忘了大雨中他為你一跪就是一夜嗎？你還有什么不滿意的？"我道："事情已經(jīng)過去，再提又有什么意思？"<p>
他低頭無語，半晌，忽地抬頭看著我堅定地說："若曦，你必須告訴我原因。"我捂著心口，側(cè)頭笑道："順從了自己的心，它不愿意，我一點辦法也沒有。"他表情似喜似悲，盯了我半晌后道："造化弄人？我偏不信這個邪！我不信我們無緣！就是老天不給，我也要從他手里奪來！"一面舉手輕撫著我臉龐，一面一字一頓地道："我一定會救十三弟出來，也一定會娶你！"說完，一甩袖轉(zhuǎn)身大步而去。<p>
我靜靜站了很久，天色轉(zhuǎn)黑后，才慢走回屋。人未到院門，就看到立在門口的招男一見我立即跑進(jìn)院中。我心中納悶，忙加快腳步。<p>
到屋門時，招男正拉門欲出，見到我搭訕道："你回來了？"我笑拉住她的手，拖她進(jìn)屋，"怎么我一回來，你就要走呢？"她手微微一抖，喃喃道："我不是要走，我只是開門透透氣。"<p>
艷萍和蘭花坐于炕上磕瓜子，雖在大聲笑談，臉色卻有些異樣。我掃了一眼屋子幷無異常，心下仍是納悶，遂裝做不經(jīng)意地慢慢走過屋子，一面有意地時而微頓一下腳步，一面偷眼打量她二人的神色，當(dāng)我停在自己箱柜前時，二人臉色微變，笑聲猛然大了一些。<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