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訴你吧,”他很勉強地一笑,“有一天,博士問我,梅先生,你也是教授?我就說了,學(xué)校這么請的我,我也沒法??墒?,他說,你并不是美國的博士?我說,我不是;美國博士值幾個子兒一枚?我問他。他沒說什么,可是臉完全綠了。這還不要緊,從那天起,他好像記死了我。他甚至寫信質(zhì)問校長:梅先生沒有博士學(xué)位,怎么和有博士學(xué)位的——而且是美國的——掙一樣多的薪水呢?我不曉得他從哪里探問出我的薪金數(shù)目?!?
“校長也不好,不應(yīng)當(dāng)讓你看那封信?!?
“校長才不那么糊涂;博士把那封信也給了我一封,沒簽名。他大概是不屑與我為伍?!崩厦沸Φ酶蛔匀涣?。青年都是自傲的。
“哼,這還許就是他要求加薪的理由呢!”我這么猜。
“不知道。咱們說點別的?”
辭別了老梅,我打算在暑假放學(xué)之前至少見博士一面,也許能夠打聽出點什么來。湊巧,我在街上遇見了他。他走得很急。眉毛擰著,臉洼得像個羹匙。不像是走道呢,他似乎是想把一肚子怨氣趕出去。
“哪兒去,博士?”我叫住了他。
“上郵局去,”他說,掏出手絹——不是胸袋掖著的那塊——擦了擦汗。
“快暑假了,到哪里去休息?”
“真哪!聽說青島很好玩,像外國。也許去玩玩。不過——”
我準(zhǔn)知道他要說什么,所以沒等“不過”的下回分解說出來,便又問:“暑假后還回來嗎?”
“不一定?!被蛘咭驗槲覇柕锰?,所以他稍微說走了嘴:不一定自然含有不回來的意思。他馬上覺到這個,改了口:“不一定到青島去?!奔傺b沒聽見我所問的?!耙欢ǖ缴虾Hサ?。痛快地看幾次電影;在北方作事,犧牲太大了,沒好電影看!上學(xué)校來玩啊,省得寂寞!”話還沒說利颼,他走開了,一邁步就露出要跑的趨勢。
我不曉得他那個“省得寂寞”是指著誰說的。至于他的去留,只好等暑假后再看吧。
剛一考完,博士就走了,可是沒把東西都帶去。據(jù)老梅的猜測:博士必是到別處去謀事,成功呢便用中國精神硬不回來,不管合同上定的是幾年。找不到事呢就回來,表現(xiàn)他的美國精神。事實似乎與這個猜測應(yīng)合:博士支走了三個月的薪水。我們雖不愿往壞處揣度人,可是他的舉動確是令人不能完全往好處想。薪水拿到手里究竟是牢靠些,他只信任他自己,因為他常使別人不信任他。
過了暑假,我又去給老梅代課。這回請假的原因,大概連老梅自己也不準(zhǔn)知道,他并沒告訴我嗎。好在他準(zhǔn)有我這么個替工,有原因沒有的也沒多大關(guān)系了。
毛博士回來了。
誰都覺得這么回來是怪不得勁的,除了博士自己。他很高興。設(shè)若他的苦悶使人不表同情,他的笑臉看起來也有點多余。他是打算用笑表示心中的快活,可是那張臉不給他作勁。他一張嘴便像要打哈欠,直到我看清他的眼中沒有淚,才醒悟過來;他原來是笑呢。這樣的笑,笑不笑沒多大關(guān)系。他緊自這么笑,鬧得我有點發(fā)毛咕。
“上青島去了嗎?”我招呼他。他正在門口立著。
“沒有。青島沒有生命,真哪!”他笑了。
“???”
“進來,給你件寶貝看!”
我,傻子似的,跟他進去。
屋里和從前一樣,就是床上多了一個蚊帳。他一伸手從蚊帳里拿出個東西,遮在身后:“猜!”
我沒這個興趣。
“你說是南方女人,還是北方女人好?”他的手還在背后。
我永遠不回答這樣的問題。
他看我沒意思回答,把手拿到前面來,遞給我一張相片。而后肩并肩地擠著我,臉上的笑紋好像真要往我臉上走似的;沒說什么;他的嘴也不知是怎么弄的,直唧唧地響。
女人的相片。拿相片斷定人的美丑是最容易上當(dāng)?shù)?,我不愿說這個女人長得怎么樣。就它能給我看到的,不過是年紀(jì)不大,頭發(fā)燙得很復(fù)雜而曲折,小臉,圓下頦,大眼睛。不難看,總而之。
“定了婚,博士?”我笑著問。
博士笑得眉眼都沒了準(zhǔn)地方,可是沒出聲。
我又看了看相片,心中不由得怪難過的。自然,我不能代她斷定什么;不過,我倘若是個女子……
“犧牲太大了!”博士好容易才說出話來:“可是值得的,真哪!現(xiàn)在的女人多么精,才二十一歲,什么都懂,仿佛在美國留過學(xué)!頭一次我們看完電影,她無論怎說也得回家,精呀!第二次看電影,還不許我拉她的手,多么精!電影票都是我打的!最后的一次看電影才準(zhǔn)我吻了她一下,真哪!花多少錢也值得,沒空花了;我臨來,她送我到車站,給我買來的水果!花點錢,值得,她永遠是我的;打野雞不行呀,花多少錢也不行,而且有危險的!從今天起,我要省錢了?!?
我插進去一句:“你花錢還費嗎?”
“哎喲!”元寶底上的眼睛居然努出來了。“怎么不費錢?!一個人,吃飯,洗衣服。哪樣不花錢!兩個人也不過花這么多,飯自己作,衣服自己洗。夫婦必定要互助呀。”
“那么,何必格外省錢呢?”
“鋼絲床要的吧?澡盆要的吧?沙發(fā)要的吧?鋼琴要的吧?結(jié)婚要花錢的吧?蜜月要花錢的吧?家庭是家庭喲!”他想了想:“結(jié)婚請牧師也得送錢的!”
“干嗎請牧師?”
“鄭重;美國的體面人都請牧師?;椋婺?!”他又想了想:“路費!她是上海的;兩個人從上海到這里,二等車!中國是要不得的,三等車沒法坐的!你算算一共要幾多錢?你算算看!”他的嘴咕弄著,手指也輕輕地掐,顯然是算這筆賬呢。大概是一時算不清,他皺了皺眉。緊跟著又笑了:“多少錢也得花的!假如你買個五千元的鉆石,不是為戴上給人看么?一個南方美人,來到北方,我的,能不光榮些么?真哪,她是上海最美的女子;這還不值得犧牲么?一個人總得犧牲的!”
我始終還是不明白什么是犧牲。
替老梅代了一個多月的課,我的耳朵里整天嗡嗡著上海、結(jié)婚、犧牲、光榮、鋼絲床……有時候我編講義都把這些編進去,而得重新改過;他已把我弄糊涂了。我真盼老梅早些回來,讓我去清靜兩天吧。觀察人性是有意思的事,不過人要像年糕那樣粘,把我的心都粘住,我也有受不了的時候。
老梅還有五六天就回來了。正在這個時候,博士又出了新花樣。他好像一篇富于技巧的文章,正在使人要生厭的時候,來幾句漂亮的。
他的喜勁過去了。除了上課以外,他總在屋里拍拉拍拉的打字。拍拉過一陣,門開了,溜著墻根,像條小魚似的,他下樓去送信。照直去,照直回來;在屋里咚咚地走。走著走著,嘆一口氣,聲音很大,仿佛要把樓嘆倒了,以便同歸于盡似的。嘆過氣以后,他找我來了,臉上帶著點頂慘淡的笑?!班?!”他一進門先吹口氣,好像屋中凈是塵土。然后,“你們真美呀,沒有傷心的事!”
他的話老有這么種別致的風(fēng)格,使人沒法答碴兒。好在他會自動地給解釋:“沒法子活下去,真哪!哭也沒用,光陰是不著急的!恨不能飛到上海去!”
“一天寫幾封信?”我問了句。
“一百封也是沒用的!我已經(jīng)告訴她,我要自殺了!這樣不是生活,不是!”博士連連搖頭。
“好在到年假才還不到三個月?!蔽野参恐?,“不是年假里結(jié)婚嗎?”
他沒有回答,在屋里走著。待了半天:“就是明天結(jié)婚,今天也是難過的!”
我正在找些話說,他忽然像忘了些什么重要的事,一閃似的便跑出去。剛進到他的屋中,拍拉,拍拉,拍,打字機又響起來。
老梅回來了。我在年假前始終沒找他去。在新年后,他給我轉(zhuǎn)來一張喜帖。用英文印的。我很替毛博士高興,目的達到了,以后總該在生命的別方面努力了。
年假后兩三個星期了,我去找老梅。談了幾句便又談到毛博士。
“博士怎樣?”我問,“看見博士太太沒有?”
“誰也沒看見她;他是除了上課不出來,連開教務(wù)會議也不到。”
“咱倆看看去?”
老梅搖了頭:“人家不見,同事中有碰過釘子的了?!?
這個,引動了我的好奇心。沒告訴老梅,我自己要去探險。
毛博士住著五間小平房,院墻是三面矮矮的密松。遠遠的,我看見院中立著個女的,細條身框,穿著件黑袍,臉朝著陽光。她一動也不動,手直垂著,連蓬松的頭發(fā)好像都鑲在晴冷的空中。我慢慢地走,她始終不動。院門是兩株較高的松樹,夾著一個綠短棚子。我走到這個小門前了,與她對了臉。她像嚇了一跳,看了我一眼,急忙轉(zhuǎn)身進去了。在這極短的時間內(nèi),我得了個極清楚的印象:她的臉色青白,兩個大眼睛像迷失了的羊的那樣悲郁,頭發(fā)很多很黑,和下邊的長黑袍聯(lián)成一段哀怨。她走得極輕快,好像把一片陽光忽然全留在屋子外邊。我沒去叫門,慢慢地走回來了。我的心中冷了一下,然后覺得茫然地不自在。到如今我還記得這個黑衣女。
大概多數(shù)的男人對于女性是特別顯著俠義的。我差不多成了她的義務(wù)偵探了。博士是否帶她常出去玩玩,譬如看看電影?他的床是否鋼絲的?澡盆?沙發(fā)?當(dāng)他跟我閑扯這些的時候,我覺得他毫無男子氣??墒怯煽匆娝院?,這些無聊的事都在我心中占了重要的地位;自然,這些東西的價值是由她得來的。我鉆天覓縫地探聽,甚至于賄賂毛家的仆人——他們用著一個女仆。我所探聽到的是他們沒出去過,沒有鋼絲床與沙發(fā)。他們吃過一回雞,天天不到九點鐘就睡覺……
我似乎明白些毛博士了。凡是他口中說的——除了他真需要個女人——全是他視為作不到的;所以作不到的原因是他愛錢。他夢想要作個美國人;及至來到錢上,他把中國固有的夫為妻綱與美國的資產(chǎn)主義聯(lián)合到一塊。他自己便是他所恨惡的中國電影,什么舉動都學(xué)好萊塢的,而根本上是中國的,他是個自私自利而好摹仿的猴子。設(shè)若他沒上過美國,他一定不會這么樣,他至少要在人情上帶出點中國氣來。他上過美國,自覺著他為中國當(dāng)個國民是非常冤屈的事。他可以依著自己的方便,在美國精神的裝飾下,作出一切。結(jié)婚,大概只有早睡覺的意義。
我沒敢和老梅提說這個,怕他恥笑我;說真的,我實在替那個黑衣女抱不平??墒?,我不敢對他說;青年們的想象是不易往厚道里走的。
春假了,由老梅那里我聽來許多人的消息:有的上山去玩,有的到別處去逛,我聽不到博士夫婦的。學(xué)校里那么多人,好像沒人注意他們倆——按普通的理說,新夫婦是最使人注意的。
我決定去看看他們。
校園里的垂柳已經(jīng)綠得很有個樣兒了。丁香花可是才吐出顏色來。教員們,有的沒去旅行,差不多都在院中種花呢。到了博士的房子左近,他正在院中站著。他還是全份武裝地穿著洋服,雖然是在假期里。陽光不易到的地方,還是他的臉的中部。隔著松墻我招呼了他一聲:
“沒到別處玩玩去,博士?”
“哪里也沒有家里好?!彼难鄄t了遠處一下。
“美國人不是講究旅行么?”我一邊說一邊往門那里湊。
他沒回答我??粗?,他直往后退,顯出不歡迎我進去的神氣。我老著臉,一勁地前進。他退到屋門,我也離那兒不遠了。他笑得極不自然了,牙咬了兩下,他說話了:
“她病了,改天再招待你呀?!?
“好吧。”我也笑了笑。
“改天來——”他沒說完下半截便進去了。
我出了門,校園中的春天似乎忽然逃走了。我非常不痛快。
又過了十幾天,我給博士一個信兒,請他夫婦吃飯。我算計著他們大概可以來;他不交朋友,她總不會也愿永遠囚在家中吧?
到了日期,博士一個人來了。他的眼邊很紅,像是剛?cè)嗔税胩斓?。臉的中部特別顯著洼,頭上的筋都跳著。
“怎啦,博士?”我好在沒請別人,正好和他談?wù)劇?
“婦人,婦人都是壞的!都不懂事!都該殺的!”
“和太太吵了嘴?”我問。
“結(jié)婚是一種犧牲,真哪!你待她天好,她不懂,不懂!”博士的淚落下來了。
“到底怎回事?”
博士抽答了半天,才說出三個字來:“她跑了!”他把腦門放在手掌上,哭起來。
我沒想安慰他。說我幸災(zāi)樂禍也可以,我確是很高興,替她高興。
待了半天,博士抬起頭來,沒顧得擦淚,看著我說:
“犧牲太大了!叫我,真!怎樣再見人呢?!我是哈佛的博士,我是大學(xué)的教授!她一點不給我想想!婦人!”
“她為什么走了呢?”我假裝皺上眉。
“不曉得。”博士凈了下鼻子,“凡是我以為對的,該辦的,我都辦了?!?
“比如說?”
“儲金,保險,下課就來家陪她,早睡覺,多了,多了!是我見到的,我都辦了;她不了解,她不欣賞!每逢上課去,我必吻她一下,還要怎樣呢?你說!”
我沒的可說,他自己接了下去。他是真憋急了,在學(xué)校里他沒一個朋友。“婦女是不明白男人的!定婚,結(jié)婚,已經(jīng)花了多少錢,難道她不曉得?結(jié)婚必須男女兩方面都要犧牲的。我已經(jīng)犧牲了那么多,她犧牲了什么?到如今,跑了,跑了!”博士立起來,手插在褲袋里,眉毛擰著:“跑了!”
“怎辦呢?”我隨便問了句。
“沒女人我是活不下去的!”他并沒看我,眼看著他的領(lǐng)帶?!盎畈涣?!”
“找她去?”
“當(dāng)然!她是我的!跑到天邊,沒我,她是個‘黑’人!她是我的,那個小家庭是我的,她必得老跟著我!”他又坐下了,又用手托住腦門。
“假如她和你離婚呢?”
“憑什么呢?難道她不知道我愛她嗎?不知道那些錢都是為她花了嗎?就沒點良心嗎?離婚?我沒有過錯!”
“那是真的?!蔽易约褐肋@是什么意思。
他抬頭看了我一眼,氣好像消了些,舐了舐嘴唇,嘆了口氣:“真哪,我一見她臉上有些發(fā)白,第二天就多給她一個雞子兒吃!我算盡到了心!”他又不語了,呆呆地看著皮鞋尖。
“你知道她上哪兒了?”
博士搖了搖頭。又坐了會兒,他要走。我留他吃飯,他又搖頭:“我回去,也許她還回來。我要是她,我一定回來。她大概是要回來的。我回去看看。我永遠愛她,不管她待我怎樣。”他的淚又要落下來,勉強地笑了笑,抓起帽子就往外走。
這時候,我有點可憐他了。從一種意義上說,他的確是個犧牲者——可是不能怨她。
過了兩天,我找他去,他沒拒絕我進去。
屋里安設(shè)得很簡單,除了他原有的那份家具,只添上了兩把藤椅,一個長桌,桌上擺著他那幾本洋書。這是書房兼客廳;西邊有個小門,通到另一間去,掛著個洋花布單簾子。窗上都擋著綠布簾,光線不十分足。地板上鋪著一領(lǐng)厚花席子。屋里的氣味很像個歐化了的日本家庭,可是沒有那些靈巧的小裝飾。
我坐在藤椅上,他還坐那把搖椅,臉對著花布簾子。
我們倆當(dāng)然沒有別的可談。他先說了話:
“我想她會回來,到如今竟自沒消息,好狠心!”說著,他忽然一挺身,像是要立起來,可是極失望地又縮下身去。原來那個花布簾被一股風(fēng)吹得微微一動。
這個人已經(jīng)有點中了??!我心中很難過了??墒牵乙幌耄航Y(jié)婚剛?cè)齻€多月,她就逃走,想必她是真受不住了;想必她也看出來,這個人是無希望改造的。三個月的監(jiān)獄生活是滿可以使人鋌而走險的。況且,性欲的生活,有時候能使人一天也受不住的——由這種生活而起的厭惡比毒藥還厲害。我由博士的氣色和早睡的習(xí)慣已猜到一點,現(xiàn)在我要由他口中證實了。我和他談一些嚴(yán)重的話之后便換換方向,談些不便給多于兩個人聽的。他也很喜歡談這個,雖然更使他傷心。他把這種事叫“愛”。他很“愛”她。有時候一夜“愛”四次。他還有個理論:
“受過教育的人性欲大,真哪。下等人的操作使他們疲倦,身體上疲倦。我們用腦子的,體力是有余的,正好借這個機會運動運動。況且因為我們用腦子,所以我們懂得怎樣‘愛’,下等人不懂!”
我心里說,“要不然她怎么會跑了呢!”
他告訴我許多這種經(jīng)驗,可是臨完更使他悲傷——沒有女人是活不下去的!我去了幾次,慢慢地算是明白了他的一部分:對于女人,他只管“愛”,而結(jié)婚與家庭設(shè)備的花費是“愛”的代價。這個代價假如輕一點,“博士”會給增補上所欠的分量?!耙粋€美國博士,你曉得,在女人心中是占分量的?!彼f,附帶著告訴我:“你想要個美的,大學(xué)畢業(yè)的,年青的,品行端正的女人,先去得個博士,真哪!”
他的氣色一天不如一天了。對那個花布簾,他越發(fā)注意了;說著說著話,他能忽然立起來,走過去,掀一掀它。而后回來,坐下,不語好大半天。他的臉比綠窗簾綠得暗一些。
可是他始終沒要找她去,雖然嘴里常這么說。我以為即使他怕花了錢而找不到她,也應(yīng)當(dāng)走一走,或至少是請幾天假,因為他自己說她要把“博士”與“教授”的尊嚴(yán)一齊給他毀掉了。為什么他不躲幾天,而照常地上課,雖然是帶著眼淚?后來我才明白:他要大家同情他,因為他的說法是這個:“嫁給任何人,就屬于任何人,況且嫁的是博士?從博士懷中逃走,不要臉,沒有人味!”他不能親自追她去。但是他需要她,他要“愛”。他希望她回來,因為他不能白花了那些錢。這個,尊嚴(yán)與“愛”,犧牲與恥辱,使他進退兩難,啼笑皆非,一天不定掀多少次那個花布簾。他甚至于后悔沒娶個美國女人了,中國女人是不懂事,不懂美國精神的!
人生在某種文化下,不是被它——文化——管轄死,便是因反抗它而死。在人類的任何文化下,也沒有多少自由。毛博士的事是沒法解決的。他肩著兩種文化的責(zé)任,而想把責(zé)任變成享受。洋服也得規(guī)矩的穿著,只是把脖子箍得怪難受。脖子是他自己的,但洋服是文化呢!
木槿花一開,就快放暑假了。毛博士已經(jīng)有幾天沒出屋子。據(jù)老梅說,博士前幾天還上課,可是在課堂上只講他自己的事,所以學(xué)校請他休息幾天。
我又去看他,他還穿著洋服在椅子上搖呢,可是臉已不像樣兒了,最洼的那一部分已經(jīng)像陷進去的坑,眼睛不大愛動了,可是他還在那兒坐著。我勸他到醫(yī)院去,他搖頭:“她回來,我就好了;她不回來,我有什么法兒呢?”他很堅決,似乎他的命不是自己的?!霸僬f,”他喘了半天氣才說出來:“我已經(jīng)天天喝牛肉湯;不是我要喝,是為等著她;犧牲,她跑了我還得為她犧牲!”
我實在找不到話說了。這個人幾乎是可佩服的了。待了半天,他的眼忽然亮了,抓住椅子扶手,直起胸來,耳朵側(cè)著,“聽!她回來了!是她!”他要立起來,可是只弄得椅子前后的搖了幾下,他起不來。
外邊并沒有人。他倒了下去,閉上了眼,還喘著說:“她——也——許——明天來。她是——我——的!”
暑假中,學(xué)校給他家里打了電報,來了人,把他接回去。以后,沒有人得到過他的信。有的人說,到現(xiàn)在他還在瘋?cè)嗽豪锬?。_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