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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黑白李

我進(jìn)到屋中,他趕緊放下手中的圣詩集,非常地快活:“來得正好,正想找你去呢!老四剛走。跟我要了一千塊錢去。沒提分家的事,沒提!”

顯然他是沒問弟弟,那筆錢是干什么用的。要不然他不能這么痛快。他必是只求弟弟和他同居,不再管弟弟的行動;好像即使弟弟有帶危險性的計劃,只要不分家,便也沒什么可怕的了。我看明白了這點。

“禱告確是有效,”他鄭重地說?!斑@幾天我天天禱告,果然老四就不提那回事了。即使他把錢都扔了,反正我還落下個弟弟!”

我提議喝我們照例的一壺蓮花白。他笑著搖搖頭:“你喝吧,我陪著吃菜,我戒了酒。”

我也就沒喝,也沒敢告訴他,我怎么各處去找老四。老四既然回來了,何必再說?可是我又提起“她”來。他連接碴兒也沒接,只笑了笑。

對于老四和“她”,似乎全沒有什么可說的了。他給我講了些《圣經(jīng)》上的故事。我一面聽著,一面心中嘀咕——老李對弟弟與愛人所取的態(tài)度似乎有點不大對;可是我說不出所以然來。我心中不十分安定,一直到回在家中還是這樣。

又過了四五天,這點事還在我心中懸著。有一天晚上,王五來了。他是在李家拉車,已經(jīng)有四年了。

王五是個誠實可靠的人,三十多歲,頭上有塊疤——據(jù)說是小時候被驢給啃了一口。除了有時候愛喝口酒,他沒有別的毛病。

他又喝多了點,頭上的疤都有點發(fā)紅。

“干嗎來了,王五?”我和他的交情不錯,每逢我由李家回來得晚些,他總張羅把我拉回來,我自然也老給他點酒錢。

“來看看你?!闭f著便坐下了。

我知道他是來告訴我點什么?!皠偲闵系牟?,來碗?”

“那敢情好;我自己倒;還真有點渴?!?

我給了他支煙卷,給他提了個頭兒:“有什么事吧?”

“哼,又喝了兩壺,心里癢癢;本來是不應(yīng)當(dāng)說的事!”他用力吸了口煙。

“要是李家的事,你對我說了準(zhǔn)保沒錯?!?

“我也這么想,”他又停頓了會兒,可是被酒氣催著,似乎不能不說:“我在李家四年零三十五天了!現(xiàn)在叫我很難。二爺待我不錯,四爺呢,簡直是我的朋友。所以不好辦。四爺?shù)氖?,不?zhǔn)我告訴二爺;二爺又是那么傻好的人。對二爺說吧,又對不起四爺——我的朋友。心里別提多么為難了!論理說呢,我應(yīng)當(dāng)向著四爺。二爺是個好人,不錯;可究竟是個主人。多么好的主人也還是主人,不能肩膀齊為弟兄。他真待我不錯,比如說吧,在這老熱天,我拉二爺出去,他總設(shè)法在半道上耽擱會兒,什么買包洋火呀,什么看看書攤呀,為什么?為是叫我歇歇,喘喘氣。要不,怎說他是好主人呢。他好,咱也得敬重他,這叫作以好換好。久在街上混,還能不懂這個?”

我又讓了他碗茶,顯出我不是不懂“外面”的人。他喝完,用煙卷指著胸口說:“這兒,咱這兒可是愛四爺。怎么呢?四爺年青,不拿我當(dāng)個拉車的看。他們哥兒倆的勁兒——心里的勁兒——不一樣。二爺吧,一看天氣熱就多叫我歇會兒,四爺就不管這一套,多么熱的天也得拉著他飛跑。可是四爺和我聊起來的時候,他就說,憑什么人應(yīng)當(dāng)拉著人呢?他是為我們拉車的——天下的拉車的都算在一塊兒——抱不平。二爺對‘我’不錯,可想不到大家伙兒。所以你看,二爺來的小,四爺來的大。四爺不管我的腿,可是管我的心;二爺是家長里短,可憐我的腿,可不管這兒。”他又指了指心口。

我曉得他還有話呢,直怕他的酒氣教釅茶給解去,所以又緊他一板:“往下說呀,王五!都說了吧,反正我還能拉老婆舌頭,把你擱里!”

他摸了摸頭上的疤,低頭想了會兒。然后把椅子往前拉了拉,聲音放得很低:“你知道,電車道快修完了?電車一開,我們拉車的全玩完!這可不是為我自個兒發(fā)愁,是為大家伙兒?!彼戳宋乙谎?。

我點了點頭。

“四爺明白這個;要不怎么我倆是朋友呢。四爺說:王五,想個辦法呀!我說:四爺,我就有一個主意,揍!四爺說:王五,這就對了!揍!一來二去,我們可就商量好了。這我不能告訴你。我要說的是這個,”他把聲音放得更低了,“我看見了,偵探跟上了四爺!未必是為這件事,可是叫偵探跟著總不妥當(dāng)。這就來到坐蠟的地方了:我要告訴二爺吧,對不起四爺;不告訴吧,又怕把二爺也饒在里面。簡直的沒法兒!”

把王五支走,我自己琢磨開了。

黑李猜得不錯,白李確是有個帶危險性的計劃。計劃大概不一定就是打電車,他必定還有厲害的呢。所以要分家,省得把哥哥拉扯在內(nèi)。他當(dāng)然是不怕犧牲,也不怕犧牲別人,可是還不肯一聲不發(fā)的犧牲了哥哥——把黑李犧牲了并無濟(jì)于事。電車的事來到眼前,連哥哥也顧不得了。

我怎辦呢?警告黑李是適足以激起他的愛弟弟的熱情。勸白李,不但沒用,而且把王五擱在里邊。

事情越來越緊了,電車公司已宣布出開車的日子。我不能再耗著了,得告訴黑李去。

他沒在家,可是王五沒出去。

“二爺呢?”

“出去了。”

“沒坐車?”

“好幾天了,天天出去不坐車!”

由王五的神氣,我猜著了:“王五,你告訴了他?”

王五頭上的疤都紫了:“又多喝了兩盅,不由的就說了。”

“他呢?”

“他直要落淚。”

“說什么來著?”

“問了我一句——老五,你怎樣?我說,王五聽四爺?shù)?。他說了聲,好。別的沒說,天天出去,也不坐車?!?

我足足的等了三點鐘,天已大黑,他才回來。

“怎樣?”我用這兩個字問到了一切。

他笑了笑,“不怎樣。”

決沒想到他這么回答我。我無須再問了,他已決定了辦法。我覺得非喝點酒不可,但是獨(dú)自喝有什么味呢。我只好走吧。臨別的時候,我提了句:“跟我出去玩幾天,好不好?”

“過兩天再說吧。”他沒說別的。

感情到了最熱的時候是會最冷的。想不到他會這樣對待我。

電車開車的頭天晚上,我又去看他。他沒在家,直等到半夜,他還沒回來。大概是故意地躲我。

王五回來了,向我笑了笑,“明天!”

“二爺呢?”

“不知道。那天你走后,他用了不知什么東西,把眉毛上的黑痦子燒去了,對著鏡子直出神?!?

完了,沒了黑痣,便是沒有了黑李,不必再等他了。

我已經(jīng)走出大門,王五把我叫?。骸懊魈煳乙恰彼嗣^上的疤,“你可照應(yīng)著點我的老娘!”

約摸五點多鐘吧,王五跑進(jìn)來,跑得連褲子都濕了?!叭崃?!”他再也說不出話來。直喘了不知有多大工夫,他才緩過氣來,抄起茶壺對著嘴喝了一氣。“??!全揍了!馬隊沖下來,我們才散。小馬六叫他們拿去了,看得真真的。我們吃虧沒有家伙,專仗著磚頭哪行!小馬六要玩完?!?

“四爺呢?”我問。

“沒看見,”他咬著嘴唇想了想?!昂撸卖[得不??!要是拿的話呀,準(zhǔn)保是拿四爺,他是頭目。可也別說,四爺并不傻,別看他年青。小馬六要玩完,四爺也許不能?!?

“也沒看見二爺?”

“他昨天就沒回家?!彼窒肓讼耄拔业迷谶@兒藏兩天。”

“那行?!?

第二天早晨,報紙上登出——砸車暴徒首領(lǐng)李——當(dāng)場被獲,一同被獲的還有一個學(xué)生,五個車夫。

王五看著紙上那些字,只認(rèn)得一個“李”字,“四爺玩完了!四爺玩完了!”低著頭假裝抓那塊疤,淚落在報上。

消息傳遍了全城,槍斃李——和小馬六,游街示眾。

毒花花的太陽,把路上的石子曬得燙腳,街上可是還擠滿了人。一輛敞車上坐著兩個人,手在背后捆著。土黃制服的巡警,灰色制服的兵,前后押著,刀光在陽光下發(fā)著冷氣。車越走越近了,兩個白招子隨著車輕輕地顫動。前面坐著的那個,閉著眼,額上有點汗,嘴唇微動,像是禱告呢。車離我不遠(yuǎn),他在我面前坐著擺動過去。我的淚迷住了我的心。等車過去半天,我才醒了過來,一直跟著車走到行刑場。他一路上連頭也沒抬一次。

他的眉皺著點,嘴微張著,胸上汪著血,好像死的時候還正在禱告。我收了他的尸。

過了兩個月,我在上海遇見了白李,要不是我招呼他,他一定就跑過去了。

“老四!”我喊了他一聲。

“?。俊彼坪跏芰艘惑@。“嘔,你?我當(dāng)是老二復(fù)活了呢?!?

大概我叫得很像黑李的聲調(diào),并非有意的,或者是在我心中活著的黑李替我叫了一聲。

白李顯著老了一些,更像他的哥哥了。我們倆并沒說多少話,他好似不大愿意和我多談。只記得他的這么兩句:

“老二大概是進(jìn)了天堂,他在那里頂合適了;我還在這兒砸地獄的門呢?!盻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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