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深夜，回到家里，姐妹兩個都是心事重重。雨鵑坐在鏡子前面，慢吞吞的梳著頭發(fā)，眼光直直的看著鏡中的自己，眼神深不可測。雨鳳盯著她，看了好久好久，實(shí)在熬不住，走上前去，一把握住她的肩。
“雨鵑！你有什么計(jì)畫？你告訴我！”
“我沒有什么計(jì)畫，我走一步算一步！”
“那……你要走那一步？”
“還沒想清楚！我會五、六步棋同時走，只要有一步棋走對了，我就贏了！”
“如果你通通輸了呢？”雨鳳害怕的喊。
雨鵑好生氣，把梳子往桌上一扔：
“你說一點(diǎn)好話好不好？”
雨鳳一把拉住她，哀懇的喊：
“雨鵑！我們乾脆打消復(fù)仇的念頭吧！那個念頭會把我們?nèi)w毀滅的！”
“你這是什么意思？”
雨鳳抓著她的胳臂，激動的搖了搖：
“你聽我說！自從爹去世以后，我們最大的痛苦，不是來自于生活的艱難，而是來自我們的仇恨心，我們的報(bào)復(fù)心！我們一天到晚想報(bào)仇，但是，又沒有報(bào)仇的能力和方法，所以，我們讓自己好苦惱。有時，我難免會想，假若我們停止去恨，會不會反而解救了我們，給我們帶來海闊天空呢？”
雨鵑迎視雨鳳，感到不可思議，用力的說：
“你在說些什么？停止仇恨！仇恨已經(jīng)根深柢固的在我的血里，我的生命里！怎么停止？要停止這個仇恨，除非停止我的生命！要我不報(bào)仇，除非讓我死！”
雨鳳震動極了，雨鵑憤怒的質(zhì)問：
“你已經(jīng)不想報(bào)仇了？是不是？你寧愿把火燒寄傲山莊的事，忘得乾乾凈凈，是不是？”
“不是！不是！”雨鳳搖頭，悲哀的說：“爹的死，正像你說的，已經(jīng)烙在我們的血液里，生命里，永遠(yuǎn)不會忘記！可是，報(bào)仇是一種實(shí)際的行動，這個行動是危險(xiǎn)的，是有殺傷力的，弄得不好，仇沒報(bào)成，先傷了自己！何況，弟妹還小，任何魯莽的行為，都會連累到他們！我自己有過一次魯莽的行為，好怕你再來一次！”
“你放心吧！我不會像你那樣，弄得亂七八槽！”
“可是，你已經(jīng)把自己變成了另外一個人！我看著你對鄭老板送秋波，又看到你對那個展夜梟賣弄風(fēng)情，我都不知道你在做什么，只知道一件事，我快要心痛得死掉了，我不要我的妹妹變成這樣！我喜歡以前那個純真快樂的蕭雨鵑！讓那個雨鵑回來吧！我求求你！”
雨鵑眼中含淚了，激烈的說：
“那個雨鵑早就死掉了！在寄傲山莊著火的那一天，就被那把火燒死了！再也沒有那個蕭雨鵑了！”
“有的！有的！”雨鳳痛喊著：“你的心里還有溫柔，你對弟妹還有愛心！我們讓這份愛擴(kuò)大，淹掉那一份恨，我們說不定會得救，說不定會活得很好……”
“那個展夜梟如此得意，如此張狂，隨時出現(xiàn)在我們的面前，把我們像玩物一樣的逗弄一番，我們這樣忍辱偷生，怎么可能活得很好？”
“或者，我們可以換一個職業(yè)……”
“不要說笑話了！或者，我們可以去綺翠院！還有一條路，你可以嫁到展家去，用展家的錢來養(yǎng)活弟妹！”
雨鳳一陣激動：
“你還在對我這件事嘔氣，是不是？我賭過咒，發(fā)過誓，說了幾千幾萬次，我不會嫁他，你就是不信，是不是？”
※※※
“反正，我看你最后還是逃不出他的手掌心！你敢說你現(xiàn)在不愛他，不想他嗎？”
“我們不要把話題岔開，我們談的不是我的問題！”
“怎么不是你的問題？我們談的是我們兩個的問題！你有你的執(zhí)迷不悟，我有我的執(zhí)迷不悟，我們誰也勸不了誰！所以，別說了！”
雨鳳無話可說了。姐妹倆上了床，兩個人都翻來覆去，各人帶著各人的執(zhí)迷不悟，各人帶著各人的煎熬痛楚，眼睜睜的看著窗紙被黎明染白。
早上，有人敲門，雨鳳奔出去開門。門一開，她就怔住了。
門外，赫然站著云飛和阿超。
雨鳳深吸口氣，抬頭癡望云飛，不能呼吸了，恍如隔世。他來了！他終于來了！
云飛注視她，低沈而熱烈的開了口：“雨鳳！總算……又見到你了！”
雨鳳只是看著他，眼里，凝聚著渴盼和相思，嘴里，卻不能語。
“你好嗎？”云飛深深的，深深的凝視她：“不好，是嗎？你瘦多了！”
雨鳳的心，一陣抽搐，眼淚立刻沖進(jìn)眼眶：
“你才瘦了，你……怎么又跑出來了？為什么不多休息幾天？傷口怎樣？”
“見到你，比在床上養(yǎng)傷，有用多了！”
雨鵑在室內(nèi)喊：
“誰來了？”
雨鵑跑出來，在她身后，小三，小四，小五通通跟著跑了出來。小五一看到云飛，馬上熱烈的喊：
“慕白大哥，你好久沒來了！小兔兒一直在想你呢！”
“是嗎？”云飛走進(jìn)門，激動的抱了抱小五：“小兔兒跟你怎么說的？”
“它說：慕白大哥怎么不見了呢？是不是去幫我們打妖怪去了！”
“它真聰明！答對了！”云飛看到小五真情流露，心里安慰極了。
小四一看到阿超，就奔了過去。
“小四！怎么沒去上學(xué)？”阿超問。
“今天是十五，學(xué)校休息。”
“瞧我，日子都過糊涂了！”阿超敲了自己一下。
“我跟你說，那個箭靶的距離是真的不夠了，我現(xiàn)在站在這邊墻根，幾乎每次都可以射中紅心！這樣不太刺激，不好玩了！”小四急急報(bào)告。
“真的嗎？那我們得把箭靶搬到郊外去，找一個空地，繼續(xù)練！現(xiàn)在不止練你的準(zhǔn)確度，還要練你的臂力！”
“身上的傷好了沒有？”小四關(guān)心的看他。
“那個啊，小意思！”
阿超就帶著小四去研究箭靶。
小三跑到云飛面前，想和云飛說話，又有一點(diǎn)遲疑，回頭看雨鵑。小聲的問：
“可以跟他說話嗎？到底他是蘇大哥，還是展混蛋？”
兩鵑一怔，覺得好困擾。還來不及回答，云飛已誠懇的喊：
“小三，小四，小五，你們都過來！”
小五已經(jīng)在云飛身邊了，小三和小四采取觀望態(tài)度，不住看看雨鵑，看看云飛。
“我這些天沒有來看你們，是因?yàn)槲疑×耍】墒牵乙恢焙芟肽銈?，一直有句話要告訴你們，不管我姓什么，我就是你們認(rèn)識的那個慕白大哥！沒有一點(diǎn)點(diǎn)不同！如果你們喜歡過他，就喜歡到底吧！我答應(yīng)你們，只要你們不排斥我，我會是你們永遠(yuǎn)的大哥！”云飛真摯已極的說。
小三忍不住接口了：
“我知道，你是蘇慕白，你寫了一本書，《生命之歌》！大姐每天抱著看，還背給我們聽！我知道你不是壞人！大姐說，能寫那本書的人，一定有一顆善良的心！”
云飛一聽，震動極了，回頭去熱烈的看雨鳳，四目相接，都有片刻心醉神馳。
小四走到云飛身前，看他：
“我聽阿超說了，你們都被暗算了！兩個人都受了傷。你住在這樣一個地方不是很危險(xiǎn)嗎？你的傷口好了沒有？”
云飛好感動：
“雖然沒有全好，但是已經(jīng)差不多了！”
雨鵑看到這種狀況，弟妹們顯然沒辦法去恨云飛，這樣敵友不分，以后要怎么辦？她一陣煩惱，不禁一嘆。
云飛立刻向她邁了一步，誠心誠意的說：
“雨鵑！就算你不能把我當(dāng)朋友，最起碼也不要把我當(dāng)敵人吧！好嗎？你一定要了解，你恨的那個人并不是我！知道寄傲山莊被燒之后，我的懊惱和痛恨跟你們一樣強(qiáng)烈！這些日子跟你們交朋友，我更是充滿了歉意，這種歉意讓我也好痛苦！如果不是那么了解你們的恨，我也不會隱姓埋名。我實(shí)在是有我的苦衷，不是要欺騙你們！”
雨鵑好痛苦。事實(shí)上，聽過阿超上次的報(bào)告，她已經(jīng)很難去恨云飛了。但是，要她和一個展家的大少爺“做朋友”，實(shí)在是“強(qiáng)人所難”。一時之間，她心里傷痛而矛盾，只能低頭不語。
雨鳳已經(jīng)熱淚盈眶了。
云飛看到雨鵑不說話，臉上，依舊倔強(qiáng)。就嘆了口氣，回頭看雨鳳：
“雨鳳！我們出去走走，好不好？有好多話想跟你談一談！”
雨鳳眼睛閃亮，呼吸急促，跑過去握住雨鵑的手。哀求的問：
“好不好？好不好？”
“你干嘛問我？”雨鵑一甩手，跑到屋里去。
雨鳳追進(jìn)屋里，拉住她：
“要不然，我回來之后，你會生氣呀！大家都會不理我呀！我受不了你們大家不理我！受不了你說你們大家的份量趕不上一個他！”她痛定思痛，下決心的說：“我跟你說，我再見他這一次就好！許多話必須當(dāng)面跟他說清楚不可！見完這一次，我就再也不見他了。我去跟他了斷！真的！”
雨鵑悲哀的看著她：
“你了斷不了的！見了他，你就崩潰了！”
“我不會！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想清楚了，我知道我跟他是沒有未來的！我都明白了！”
雨鵑嘆了口氣：
“隨你吧！全世界都敵友不分，我自己也被你們搞得糊里糊涂！只好各人認(rèn)自己的朋友，報(bào)自己的仇好了，我也不管了！”
雨鳳好像得到皇恩大赦一般：
“那……我出去走走，盡快回來！”
雨鵑點(diǎn)頭。雨鳳就跑出去，拉著云飛。
“我們走吧！”
兩人站在大樹下，相對凝視，久久，久久。
云飛眼中燃燒著熱情，不能自已。終于將她擁進(jìn)懷中，緊緊的抱著。
“從來沒有覺得日子這么難捱過！好想你，真的，好想好想你！”
她融化在這樣的炙熱里，片刻，才掙脫了他。
“你的傷，到底怎樣？阿超說你再度流血，我嚇得魂都沒有了！你現(xiàn)在跑出來，有沒有關(guān)系？大夫怎么說？”
“如果我告訴你，我完全好了，那是騙你的！我還是會痛，想到你的時候，就痛得更厲害！不想到你的時候很少，所以一直很痛！”
她先還認(rèn)真的聽，聽到后面，臉色一沈。
“難得見一面，你還要貧嘴！”
他臉色一正，誠懇的說：
“沒有貧嘴，是真的！”
她心中酸楚，聲音哽咽：
“你這個人真真假假，我實(shí)在不知道你那句話是真的，那句話是假的？實(shí)在不知道應(yīng)不應(yīng)該相信你！”
云飛激動的把她的雙手闔在自己手中。
“這些日子，我躺在床上，想了很多很多事情。我好后悔，應(yīng)該一上來就對你表明身份，不該欺騙你！可是，當(dāng)時我真的不敢賭！好怕被你們的恨，砍殺得亂七八糟，結(jié)果，還是沒有逃過你這一刀！”
她含淚看他，不語。
“原諒我了沒有？”他低聲的問。
她愁腸百折，不說話。
“你寫了二十個字給我，我念了兩萬遍。你所有的心事，我都念得清清楚楚?！彼阉氖掷叫厍?，一個激動，喊：“雨鳳，嫁我吧！我們結(jié)婚吧！”
她大大一震。
“你說什么？我怎么可能嫁你？怎么可能結(jié)婚？”
“為什么不可能？”
雨鳳睜大眼睛看著他，痛楚的提高了聲音：
“為什么不可能？因?yàn)槟阈照?！因?yàn)槟闶钦辜业拈L子，展家的繼承人！因?yàn)槲也豢赡茏哌M(jìn)展家的大門，我不可能喊你的爹為爹，認(rèn)你的娘為娘，把展家當(dāng)自己的家！你當(dāng)初不敢告訴我你姓展，你就知道這一點(diǎn)！今天，怎么敢要求我嫁給你！”
云飛痛苦的看著她，迫切的說：
“如果我們在外面組織小家庭呢？你不需要進(jìn)展家大門，我們租個房子，把弟弟妹妹們?nèi)觼硪黄鹱?！這樣行不行呢？”
“這樣，你就不姓展了嗎？這樣，我就不算是展家的媳婦了嗎？這樣，我就逃得開你的父母，和你那個該死的弟弟嗎？不行！絕對不行！”
“我知道了，你深惡痛絕，是我這個姓！你認(rèn)識我的時候，我姓蘇，你希望我永遠(yuǎn)姓蘇！”
“好遺憾，你不姓蘇！”
云飛急了，正色說：
“雨鳳，你也讀過書，你知道，中國人不能忘本，天下無不是的父母。你不會愛一個不認(rèn)自己父母的男人！如果我連父母都可以不認(rèn)，我還值得你信賴嗎？”
“我們不要談信賴與不信賴的問題，這個問題離我們太遙遠(yuǎn)了！坦白說，我今天再跟你見這一面。是要來跟你做個了斷的！”
“什么？了斷？”他大吃一驚。
“是??！這真的是最后一次見你了！我要告訴你，并不是我恨你，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恨了！我只是無可奈何！在你這種身份之下，我沒有辦法跟你談未來，只能跟你分手……”
“不不！這是不對的！”他急切的打斷了她：“人生的道路，不能說走不通就停止不走了！我和你之間，沒有“了斷”這兩個字，已經(jīng)相遇，又相愛到這個地步，如何“了”？如何“斷”？我不跟你了斷，我要跟你繼續(xù)走下去！”
她著急，眼中充淚了：
“那有路可走？在你受傷這段日子里，我也想過幾千幾萬遍了！只要你是展家人，我們就注定無緣了！”她凝視著他，眼神里是萬縷柔情千種恨，聲音里是字字血淚，句句心酸：“不要再來找我了，放掉我吧！你一次一次來找我，我就沒有辦法堅(jiān)強(qiáng)！你讓我好痛苦，你知道嗎？真的真的好痛苦……真的真的……我不能吃，不能睡，白天還要做家事，晚上還要強(qiáng)顏歡笑去唱歌……”
云飛好心痛，緊緊的把她一抱。
“我不好，讓你這么痛苦，是我不好！可是，請你不要輕易的說分手！”
她掙開了他，跑開去，眼淚落下：
“分手！是唯一的一條路！”
他追過去，急促的說：
“不是唯一的！我還有第三個提議，我說出來，你不要再跟我說“不”！”
她看著他。
“我們到南方去！在我認(rèn)識你之前，我已經(jīng)在南方住了四年，我們辦雜志、寫文章，過得優(yōu)游自在。我們?nèi)ツ莾?，把桐城所有的是是非非，全體忘掉！雖然生活會苦一點(diǎn)，但是，就沒有這些讓人煩惱的牽牽絆絆了！好不好？”
雨鳳眼中閃過一線希望的光。想一想，光芒又隱去了。
“把小三、小四、小五都帶去嗎？”
“可以，大家過得艱苦一點(diǎn)而已?！?
“那……雨鵑呢？”
“只要她愿意，我們帶她一起走！”
雨鳳激動起來，叫：
“你還不明白嗎？雨鵑怎么會跟我們兩個一起走呢？她恨都恨死我，氣都?xì)馑牢?，我這么不爭氣，會愛上一個展家的人！現(xiàn)在，還要她放棄這個我們生長的地方，我們爹娘所在的地方，跟你去流浪……這怎么可能呢？如果我跟她開口，她會氣死的！”
“你離不開雨鵑嗎？”他問。
雨鳳震驚的，憤怒的一抬頭，喊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