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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潤生差點從小緩坡上摔下去,還是林驚蟄眼疾手快將他扶住了。
他保持著生硬的表情,實際的頭腦空白卻一直持續(xù)到兩人離開校區(qū),走進校外的一家茶館才有所緩解。
其實林驚蟄記得林潤生更喜歡喝咖啡,他年輕時外派留過洋,生活習(xí)慣里烙印了不少外來的痕跡。只可惜燕市大學(xué)這片校區(qū)后頭的這條街雖然日后會成為著名小清新圣地,現(xiàn)如今卻未曾發(fā)展出那種規(guī)模。
好在林驚蟄是喜歡喝茶的,或者說他喜歡泡茶時安靜的感覺。他點了一壺看價格就想必不正宗的雨前龍井,問林潤生:“你應(yīng)該可以吧?”
林潤生怔怔地看著他,當(dāng)然,這種內(nèi)心的驚濤駭浪由于客觀原因沒能表現(xiàn)在臉上。
林驚蟄舉手投足的氣質(zhì)遠(yuǎn)超他的想象,他知道這孩子應(yīng)當(dāng)是個很優(yōu)秀的人。江老爺子時常同他通電話時都會說起這孩子的品學(xué)兼優(yōu),從小學(xué)起,一路成績都名列前茅。
老爺子從前嘆息過,說驚蟄什么都好,就是個性內(nèi)向了一點,有些憤世嫉俗,且腦后生反骨。
但這次親眼得見,對方眉目當(dāng)中卻分明沉淀著本不該在他這個年紀(jì)應(yīng)當(dāng)擁有的沉穩(wěn)。
林潤生想了一大通,嘴里就出來一個字:“嗯。”
林驚蟄早已經(jīng)放棄和他正常交流了,林潤生上輩子同自己說話最多的那次就是他心梗發(fā)作快死的時候,林驚蟄那時都快三十了,人生中才第一次得知父親一直在支付自己的撫養(yǎng)費,且每年都是巨額。
可在此之前,以往爭吵了那么多次,他卻從未提起過。這人悶得就像一顆又臭又硬的石頭,除非徹底崩裂,否則誰都沒法看出他內(nèi)里存著什么東西。
小時候大約也表露出了一些叛逆的傾向,林驚蟄便記得外公常勸自己不要怨恨父親,大人們的分別總有他們的無奈。
那時候他不懂這種無奈代表了什么,也不明白為什么自己追問的時候老人的解釋總是遮遮掩掩,但時過境遷,現(xiàn)在的他卻已經(jīng)懂得了。
能叫這個老人如何解釋呢?畢竟犯錯的是自己的女兒。林驚蟄后來便常想,外公哪里都好,樣樣都好,唯獨在孩子的教育問題上欠缺了太多。
以至于江恰恰、江曉云,江知和他林驚蟄,人格和品行上都各有各的奇葩之處。
茶上來了,小茶館的茶葉雖不正宗,但也香氣沁人,桌上的誰都沒用再說話,林驚蟄在這種熟悉的沉默中已經(jīng)頗為自在,他抬壺斟了一杯茶,朝對面微微一送。
“謝謝?!绷譂櫳乱庾R道了聲謝,低頭接來了茶,隨后才反應(yīng)過來,茶杯滾燙的杯壁熨得他不知所措。
林驚蟄卻再沒看他,倒完茶后,便拿著自己的那杯靜靜看著窗外,神情散漫悠閑。
他這樣的態(tài)度也讓緊張得后背都在冒虛汗的林潤生逐漸放松了精神,中年男人皺著眉頭用自己與生俱來的兇惡神情喝了幾口茶后,才小心翼翼地措辭開口:“你認(rèn)識我?”
林驚蟄抓著杯口的那只手曲在桌面上,手背托腮,目光仍望著遠(yuǎn)方校區(qū)內(nèi)蔥郁的墻林:“嗯?!?
林潤生喉頭發(fā)澀,借著喝茶的動作偷偷抬眼看他:“你媽媽給你看的照片嗎?”
“我外公給我看的?!绷煮@蟄轉(zhuǎn)回頭,毫不畏懼地凝視著他能嚇退叛逆學(xué)生的面孔,“你還在付撫養(yǎng)費嗎?”
話題跳轉(zhuǎn)得太快,林潤生反應(yīng)比較慢:“什么?”
“停了吧?!钡煮@蟄提這個話題的本意顯然不是為了和他閑聊,自顧自便繼續(xù)了下去,“你給江恰恰匯再多錢也沒用,她不會花在我身上,我也從來沒有見過他。”
大約五秒鐘之后林潤生才反應(yīng)過來這句話的意思,他一成不變的表情終于出現(xiàn)了一些不一樣的信息,可這多出來的震驚元素卻讓他看起來更加兇惡了:“什么?!”
茶館的人員被他嚇了一跳,匆匆躲到樓道的位置探頭打量這邊,一面同情那位被欺負(fù)的年輕帥氣的客人,一面又擔(dān)心這倆打起來會破壞擺設(shè)。
只是面對對方有如兇潮般的情緒,林驚蟄卻仍舊平靜得驚人。上輩子他和林潤生斗法了那么多年,剛到燕市時看對方這樣表現(xiàn),就一直以為對方并不歡迎自己,等到意識到這只是只紙老虎的時候,雙方卻積怨已成,誰都下不了臺階了。
認(rèn)真說來這也是個落敗在自己手中的對手,林驚蟄對他有愧疚卻沒有敬畏:“你別怨外公,他對我很好也很舍得,他和江恰恰登報脫離父女關(guān)系之后再沒給她過一分錢,但江恰恰畢竟是他的親生女兒,他沒辦法真的切斷她所有的經(jīng)濟來源?!?
但他還是高估了林潤生的反應(yīng)力,他說完這句話后對方才終于消化掉了上一句:“這怎么可能?!”
林驚蟄嘆了口氣,實在想不明白對方這樣遲鈍的狀態(tài)是如何做到研究那些內(nèi)容玄奧高深的信息通信工程技術(shù)的,他問:“你不知道嗎?這很正常吧,我的存在沒有那么重要,江恰恰已經(jīng)決定和齊清再生一胎了。”
這些敘述和林潤生過往十幾年接收到的信息內(nèi)容天差地別,他腦海中建立起的秩序完全崩塌了,怔怔地坐在那里:“可是我們有協(xié)議……”
“協(xié)議?”林驚蟄嗤笑一聲,不知道是應(yīng)該笑他愚蠢還是該笑江恰恰的手段,“林教授,你以為這里是你留洋的地方嗎?你們那個狗屁不生孩子的協(xié)議,在我們國家沒有法律效用的?!?
他說罷,胸口又淤了一股說不出的怨怒。他實在難以相信,上輩子的自己竟就這樣輕易地被人玩弄于鼓掌當(dāng)中。
林驚蟄刷的一下站起身,一口飲盡了杯中的茶水,尚有余燙的液體滾進胃袋里,卻澆不熄那叢怒焰。
“總之我今天的意思,就是提醒你及時止損。話我?guī)У搅?,不過你怎么做我都不攔著?!绷煮@蟄看了眼手表,他不想在這再呆下去了,再待下去他怕自己又會和上輩子那樣控制不住自己的脾氣,于是匆匆告辭,“宿舍里還有點事,我就不多坐了?!?
林潤生徑自發(fā)著愣,明顯還沒消化掉這些巨大的信息,但見他作勢離開,仍下意識站起身來。
他張了張口,一臉擰巴的表情,憋得臉紅脖子粗才憋出一句:“……晚上……晚上回家吃個飯吧?”
“謝謝?!绷煮@蟄看出他表象下的忐忑,心情有些復(fù)雜。但遲疑片刻之后,他還是堅定地出口拒絕了對方:“不過還是不了?!?
林潤生張著嘴想要說什么,卻又不知道自己該說什么。林驚蟄咬了咬牙,抬腳與他錯肩而過,下樓時借著樓梯的遮擋最后回頭看了一眼。
高大的中年男人背著光還站在原地,似乎是在目送自己離開,林驚蟄看不清他的表情,卻從對方的站姿中感受到了那種濃濃的落寞。
推開茶館大門,站在灼熱的陽光下,林驚蟄恍惚了片刻,最終堅定地朝校區(qū)側(cè)門方向走去。
就這樣吧,對方已經(jīng)有了新的家庭,前世的結(jié)局太過慘烈,他不想再重演一遍了。
他能為這個自己愧疚多年的男人做到的最好的事情,就是遠(yuǎn)遠(yuǎn)離開對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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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潤生周身夾帶著生人勿近的旋風(fēng),嚇得路口的崗哨都越發(fā)停止了脊背,他下車進門,在玄關(guān)脫鞋,第二任妻子沈眷鶯正從樓上下來,一見他立刻愣住。
“喲!”沈眷鶯嚇了一跳,加快了腳步,上來攬著他打量,“怎么了???怎么都要哭了?”
林潤生朝里看,沈眷鶯回首看了一眼,立刻明白過來,對他道:“甜甜出門玩兒去了,李阿姨也沒在。”
林潤生眼眶里的淚水應(yīng)聲而落,哭得嗚嗚作響。
沈眷鶯又是驚嚇又是心疼,抬手摸上丈夫那張表情擰巴得好像要吃人的臉,為他擦去啪嗒啪嗒的淚水,一邊拉著他在沙發(fā)上坐下,輕聲安撫。
林潤生哭了好一會兒才停下眼淚,沈眷鶯斜睨著他:“動不動掉金豆子,羞不羞?說吧,又出什么事了?研究室哪個教授欺負(fù)你了???我去幫你出氣!”
“不是?!绷譂櫳拮拥氖?,抽抽噎噎把林驚蟄告訴自己的事兒說出來了。
“不會吧?!你每個月匯回去好幾千塊錢呢,江恰恰也是個當(dāng)媽的,她真能狠心成這樣?”沈眷鶯一臉的震驚,繞了幾卷紙遞過去,“不會是孩子瞎說的吧?你得慎重點,小心冤枉她?!?
林潤生紅彤彤的眼睛盯著電話機:“你幫我打電話問她。”
沈眷鶯無奈道:“要打也應(yīng)該你自己打,我打算怎么回事兒啊。”
林潤生往常都怕和江恰恰說話,但這會兒被怒氣支使著也管不了那么多了,在沈眷鶯擔(dān)憂的注視下怒發(fā)沖冠地?fù)芡穗娫挕?
江恰恰聲音一如既往的悅耳:“喂?”
林潤生道:“恰恰,是我。”
悅耳的聲音一下便低了,那邊混亂了一下,卡拉卡拉的也不知道是在干什么,半晌后江恰恰才有些不耐煩地接著道:“不是說過了嗎?沒事兒少打我電話?!?
頓了頓又問:“這個月的匯款單我怎么還沒收到,你匯沒匯???”
林潤生抽了下鼻子,雄聲質(zhì)問:“你還敢說?我問你,我每個月給你匯的錢都花到哪兒去了?有沒有用在驚蟄身上?”
那邊遲疑了一下,江恰恰若無其事地回答:“你這是什么話?誰跟你說什么了?”
林潤生一拍桌子:“你別瞞我了!我都跟驚蟄見過面了,他親口告訴我的!”
江恰恰的聲音立刻頓住,語速變快了一些:“他一個小孩子懂什么,你居然也信?!”
林潤生被她這樣十足的底氣鎮(zhèn)了一鎮(zhèn),大概也是猜出了他的反應(yīng),江恰恰語速一下拔高,反倒帶出了濃濃的委屈和怨憤來:“你今天給我打電話就是為了問這個?你到底把我想成什么人了?林潤生你行啊,十幾年不來看孩子一眼的人反倒有臉來質(zhì)問我了?孩子是跟你長大還是跟我長大的?那是我親兒子我還能虧待他?你摸著良心問問自己,你有沒有資格問我這個問題!”
林潤生從來辯不過她,聽到這些詰問便氣弱不少:“當(dāng)初是你要求我不要打擾孩子的生活……”
“那又怎么樣!那又怎么樣!”江恰恰大罵,“那又怎么樣!我就問你他是跟著誰長大的!”
林潤生沉默了。
江恰恰反倒咄咄逼人了起來:“你說話??!這么多年了,你怎么還是這個死樣子?三棍子能打出來一個屁嗎?你還算個男人嗎?我把青春都給了你,我跟你結(jié)婚給你生孩子,你在群南教書的時候我陪你一起過苦日子,我忍了那么多年,你是怎么回報我的?我就問你林驚蟄是不是你的種?!你該不該給這筆撫養(yǎng)費?我這么多年有沒有為別的事情打擾過你?沒有吧?所以你給這么點錢有什么可嘰嘰歪歪的!”
說罷,她又大罵:“還有,誰讓你去看他的?你憑什么去看他?咱倆簽的協(xié)議你還想不想遵守了?!”
林潤生著急道:“我沒……是他認(rèn)出我……”
“你放屁?。。?!”
他被江恰恰打斷解釋,罵得啞口無,坐在一旁的沈眷鶯卻從聽筒擴散出的聲音里聽了個大概,她瞇起眼睛,見丈夫竟真的被這番詭辯鎮(zhèn)住了,好不容易停下眼淚的雙眼又開始發(fā)紅,頓時氣不打一處來,抬手奪過了電話:“江恰恰,你說話客氣點,大家有問題不能平和一點解決嗎?”
江恰恰冷笑:“你誰啊,我和林潤生之間的恩怨你憑什么過問,是不是太拿自己當(dāng)回事了?”
“我不拿自己當(dāng)回事,但你也別忘了當(dāng)初你倆離婚的原因是什么。”沈眷鶯卻不是那么好欺負(fù)的個性,半點也不懼她,針鋒相對地刺了回去,“江恰恰,我真搞不懂你怎么能那么理直氣壯,當(dāng)初跟齊清被捉奸在床的事情你應(yīng)該還沒忘吧?”
江恰恰頓時被噎得渾身難受,但因為沈眷鶯的家世地位,到底不敢造次,只能恨恨回口:“就林潤生這種男人,也只有你當(dāng)個寶貝捧著!”
“這不是重點?!鄙蚓禚L氣定神閑地?fù)Q了只手拿電話,“我們今天給你打電話,目的是為了查清楚我們這么多年匯給你的林驚蟄的生活費的去向。江總,您和您丈夫都是正規(guī)企業(yè)家,應(yīng)該不難懂得我的意思吧?”
江恰恰面對她時遠(yuǎn)沒有面對丈夫時的底氣。她實在是搞不明白,離婚后被調(diào)到燕市的林潤生怎么就能攀上沈眷鶯這種高枝兒。沈眷鶯也是,家里要錢有錢要權(quán)有權(quán),自己也身居高位,什么樣的男人沒見過,怎么就能看上林潤生這種繡花枕頭?在一起生活了那么多年,江恰恰太清楚前夫的品性了,別看他外表嚴(yán)肅好像很能鎮(zhèn)得住場子,其實內(nèi)里就是個實實在在的草包!除了研究課題之外什么都不懂,不會賺錢不會向上爬,受了委屈回家還會哭!
江恰恰一想到對方在外頭表現(xiàn)得如此冷硬,關(guān)上門卻朝自己掉眼淚的模樣就想吐!
她沒好氣地回答:“怎么查?錢都花出去了,他的生活費學(xué)費不都得花錢?你們還想查賬?。俊?
“也不是不可以?!鄙蚓禚L道,“我別的能耐沒有,查點小賬應(yīng)該還不成問題。江總要是沒有意見,那晚些我就叫幾個在群南的人上您家取一下賬本?哦,有可能您也沒記賬,沒事兒,您歷年給林驚蟄匯款的匯款單也可以?!?
江恰恰一下氣虛了,她哪里能拿得出這個?卻也知道對方既然敢說,就必然有能耐做到,一時騎虎難下。
她沉默半晌,只能嘴硬:“我憑什么給你們看?我是林驚蟄親媽,我怎么給他錢關(guān)你什么事?你憑什么用這種理直氣壯的態(tài)度來問我?他是你生的?。俊?
沈眷鶯閱人無數(shù),聽到江恰恰這樣的應(yīng)對就知道對方已經(jīng)心虛,再不愿意相信也只能確認(rèn)丈夫帶回來的消息是真的了。
她心中驚愕,著實想不到這世上竟還有江恰恰這樣的母親,因此也沒了好氣:“江總這話有意思,他當(dāng)然不是我生的。不過你要是問我憑什么用這種理直氣壯的態(tài)度來問你的話,您可別忘了,每個月給您匯這筆款子的人是誰。您要是拒不配合的話,就別怪我們從下個月起也不配合您了。”
江恰恰震驚:“什么意思?你們不打算再給生活費了?!”
“那不一定?!鄙蚓禚L道,“您把賬單或者匯款證明拿出來,一切都好說?!?
“你們不能這樣!”江恰恰這下真的慌亂了,近來群南兵荒馬亂的突然開始抓走私,進去了好些領(lǐng)導(dǎo),其中就包括那個之前和他們有來往的王科長,連帶著順藤摸瓜提溜出來一大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