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伸出手去,撫摩著她的面頰,試圖用手指拭去她的淚。
“我錯了,”他啞啞地說,“不該把自己折騰成這個鬼相,讓你擔心,又讓你冒了這么大的危險來看我!你放心,我會吃藥,我馬上就會好起來,真的,不騙你!我知道,你來這么一趟,是多么艱難,要鼓起多大的勇氣,你來了,我真的是萬死不辭了!我要為你堅強,為你赴湯蹈火,排除萬難,那怕前面有七道,還是七百道牌坊,我咬了牙也要一個個闖過去!”他輕輕地推了推她,“去吧!快回去,別讓奶奶看見了!我現(xiàn)在這樣衰弱,只怕保護不了你!你快走!”
她點了點頭,站起身來,他的手從她面頰上落下來,卻又握住了她的手。他的手因發(fā)熱而滾燙,她的手因害怕而冰冷。她舍不得把自己的手從他手中抽出來,站在那兒癡癡地看著他,兩人淚眼相看,都已肝腸寸斷。然后,慈媽在外面輕輕咳嗽,使兩個人都驚醒過來。夢寒倉猝地擦擦眼淚,匆匆地說:
“我非走不可了!”
他松了手。她毅然地一轉(zhuǎn)身,向門口奔去。他緊緊地注視著她的背影。她跑到門口,忽然站住,又掉回頭,再奔回到床邊,俯身在他唇上印下一吻。她用熱烈的眼光瞅著他,激動地說:
“啊,我會被五雷轟頂,萬馬分尸!”
說完,她飛快地站起身來,這次,再也不敢回頭,她匆匆地跑走了。
他看著她的身影消失,看著那兩扇門闔攏,他低喃地說:
“你不會!五雷要轟你,必先轟我,萬馬要分尸,必先分我!就算七道牌坊全倒下來壓你,也必須先把我壓成肉泥!因為我會擋在你的前面!”
雨杭這次的病,雖然來勢洶洶,去得倒也很快。一個星期后,他又跑出跑進了,看起來精神還好,只是消瘦了許多。奶奶對他這場病,覺得有點兒納悶,病得奇怪,好得也奇怪!她更加警覺了,把夢寒盯得死死的。所幸,夢寒自從跪祠堂以后,似乎深有所懼,每日都關(guān)在房間里,深居簡出。這使奶奶在疑惑之余,也略略放了心。
但是,牧白卻如坐針氈,惶惶不可終日。自從知道了雨杭的秘密,他簡直是憂郁極了,擔心極了。夢寒還這么年輕,雨杭又這么熱情,孤男寡女,干柴烈火,萬一再發(fā)展下去,一定會出事!他想來想去,只好下定決心,先把雨杭調(diào)走再說!希望時間和空間,可以沖淡兩人的熱情。于是,當雨杭病體稍愈,他就和雨杭來到碼頭上,他看著泰豐號說:
“這幾天,我已經(jīng)吩咐行號里,陸續(xù)把貨物裝箱上船了!”
雨杭震動地看著牧白,眼光變得非常敏銳。
“我想,你還是早一些走比較好,免得你留在家里夜長夢多!我實在太擔心了!”牧白坦白地正視著他,“你辦完了事情,就回杭州去看看江神父吧,你不是心心念念要回去看他的嗎?你不妨在那兒多住一段時間,冷靜冷靜你的情緒,換一個環(huán)境住住,或者,你就會醒過來了!”
“干爹,”雨杭憋著氣說,“你是在趕我走嗎?”
“我實在實在舍不得你走,但是,我情迫無奈,逼不得已??!”
“別說什么情迫無奈,逼不得已的話!你對我確實是仁至義盡,今天是我對不起你,你如果想和我恩斷義絕,不必兜圈子,你就對我直接說了吧!”
“什么恩斷義絕?”牧白大驚?!澳挠心敲磭乐??你以為我要和你一刀兩斷嗎?”
“難道不是嗎?從來都是我要走,你死命不讓我走,即使是我鬧脾氣,住到船上來,離家咫尺而已,你也苦口婆心地非把我勸回不可,每逢我要跑船的時候,你更是千交代、萬囑咐地要我早日歸來。這些年來,你一直像只無形的手,無論我到哪里,你都把我往回拉,可是,我現(xiàn)在卻強烈地感覺到,你這只手,在把我拼命往外推……”
“你不要誤會啊,”牧白焦灼地說,“這只是暫時的,因為我不能放任你再在這個危險的感情漩渦里去轉(zhuǎn),你會毀滅的!”
“我不會毀滅,只要你幫我,我就不會毀滅!”
“我不能幫你!一點點都不能幫你!”
“我懂了!”雨杭悲憤地說,“你我的父子之情,實在沒辦法和那七道牌坊相比!你重視那些石頭,更勝于我和夢寒!你們曾家都是這樣的,什么都可以割舍,什么都可以放棄,就為了那七道牌坊!以前,我聽說有的宗教用活人的血來祭祀,我不相信,但是,這些牌坊,就是用活人的血來祭祀的!”
“你不要說這些偏激的話!無論如何,忠孝節(jié)義是我們中國最基本的美德,我們不可以因一己的私欲,把它們?nèi)w抹殺!你是那么聰明的人,為什么如此執(zhí)迷不悟?你必須振作起來,忘掉夢寒!你放心,我和你的父子之情,永不會斷!我也不會重視牌坊,更勝于重視你!就因為太重視你,才苦苦勸你離去!到杭州去另外找一個對象……”
“我不跟你說了!”雨杭生氣地說,“你從沒有戀愛過,你根本不了解愛情!你要我走,我就走!反正這是你的家,我無可奈何!但是,我告訴你,不管我走到哪里,我不會放棄夢寒!”
他掉轉(zhuǎn)身子,大踏步地走開了,剩下牧白,滿心痛楚地站在那兒發(fā)呆。
幾天后,雨杭好不容易,看到夢寒帶著慈媽和書晴,從花園中走過。他四顧無人,就再也顧不得忌諱,沖了過去,他匆匆地對慈媽說了一句:
“慈媽,掩護我們!”
就一把拉住夢寒的胳臂,把她拖到了假山后面去。
慈媽大吃一驚,嚇壞了。趕快拉著書晴,坐在假山外面的出口處講故事。一會兒講虎姑婆,一會兒講狼來了,心慌意亂之余,講得亂七八糟。幸好書晴年紀小,完全不解世事,照樣聽得津津有味。
在假山后面,雨杭把握著僅有的機會,和有限的時間,急促地說:
“你聽著,夢寒!我再過三天,就要上船,可能要兩三個月才能回來!”
夢寒點點頭,難掩滿臉的關(guān)懷之情。
“你的身體怎樣?為什么不多休息幾天呢?”
“別管我的身體,我的身體好得很,自從你來過以后,我就好像被打了強心針,現(xiàn)在是刀槍不入,水火不攻了!你放心!你聽好,我已經(jīng)下了決心,我要去做一番安排,你好好地在這兒等我,我回來以后,就帶著你遠走高飛!”
夢寒瞠目結(jié)舌。
“你什么?你說什么?什么遠走高飛?”
“夢寒,在這個家庭里,你我只有兩條路,一條是被禮教處死,一條是被相思處死,總之都是死路一條!我們這么年輕,我們必須闖出第三條路來!所以,我這次要去杭州,要去上海,為我們的未來找尋幫助,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有了腹案了,我要帶著你和書晴,遠涉重洋到英國去,到一個完全不同的國度,那兒沒有牌坊的壓迫,沒有禮教的撻伐,也沒有憤怒跟唾棄來傷害我們!我們可以重新開始,建立一個全新的家!”
夢寒深深地抽了一口氣,急遽地搖起頭來:
“不行不行!你快打消這樣的念頭,我不能跟你走!”
“你一定要跟我走!”雨杭堅決而熱烈地說,“我們都已經(jīng)試過了,你那套‘默默地愛’是行不通的,我也不要這樣‘默默地’愛你,我要讓全天下都知道我愛你!我無法忍受相愛是犯罪,是見不得人的這種事實!所以,讓我們站到陽光底下去,坦坦蕩蕩地愛吧!”
“不行不行!”夢寒依舊慌亂地搖著,“我沒時間站在這兒聽你的天方夜譚了!我要走了!給人撞見,我就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
“夢寒,”他正色地、真摯地,幾乎是命令地說,“我從來沒有這么認真過,我也終于明白,沒有你,我是無法在這個世界上生存的!我的生命和你的生命,已經(jīng)纏在一起,再也分不開了!請你相信我,不要驚慌,也不要猶疑,等我回來帶你走!”
“你不要計劃也不要白費心機了!”她急急地說,“不論我在感情上面是多么地把持不住,我還有我的道德觀,我的思想和我的為人……我已經(jīng)充滿犯罪感了,你還要誘惑我,煽動我,我不能再墮落沉淪下去了!我不跟你走,絕不絕不!”
“我以為,你是愛我的!”
“愛是一回事,放棄自己的責任又是一回事!讓我坦白告訴你吧!我對你的愛,那么深刻又那么強烈,幾乎沒有任何一種感情能夠和它相比!但,我也深受良心的譴責,這份譴責,使我痛苦不堪!我覺得我已經(jīng)是大錯特錯,恬不知恥!如果我再荒唐到去和你私奔的話,我會輕視我自己,痛恨我自己的!假若我輕視自己又痛恨自己的情況下,我怎能繼續(xù)愛你呢?所以,如果我真的跟你走了,我們的愛,也會在我強烈的自責下破滅掉!那,還會有什么幸??赡??”
“哦!”雨杭痛苦地低喊,“我現(xiàn)在必須和你討論你的‘道德觀’,修正你的思想,但是,我沒有時間、沒有機會跟你徹底地談!想見你一面,單獨說幾句話,比登天還難,像現(xiàn)在這樣還是瞎撞出來的,你叫我怎樣來說服你呢?怎樣跟你講道理呢?”
“你不用說服我,也不要和我說道理了!你那套‘坦坦蕩蕩’的愛,才是行不通的!我們有什么資格‘坦坦蕩蕩’呢?我們的緣分只有這么多呀!好了,不要再談下去了,太危險了!你……”她深深切切地看著他,“一路順風,珍重珍重!”
說完,她沖出了那座假山,拉起小書晴的手,就急急地走掉了。
雨杭仍然站在那假山邊,呆呆地站了好久好久。夢寒的話,像是一盆冷水,對他當頭潑下。但是,他沒有泄氣。自從夢寒在他病中,出現(xiàn)在他床前,用那種狼狽而熱情的聲音說“啊,我會被五雷轟頂,萬馬分尸!”之后,他就無懼無畏了。如果,在這人間,像這樣強大的愛,都沒有力量沖破難關(guān),那么,還有什么力量是可以信任的呢?
三天后,雨杭離開了白沙鎮(zhèn)。(未完待續(x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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