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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那塊金牌是絕無僅有的呀!當(dāng)然,還不止金牌,他襁褓時的衣服,包著他的小包被,還有那個盛著孩子的籃子,都是我和吟翠一起去置辦的呀!而且,在孩子身上,還留下了一張紙箋……”牧白急急地從腰間翻出一個小荷包,“我收著,我仔仔細(xì)細(xì)地貼身收著,我拿給您看,上面是吟翠的手跡啊!”他從荷包里取出一張顏色泛黃的、折疊方整的紙箋來。雙手顫抖地遞給了奶奶。

奶奶立刻打開了紙箋,只見上面,有娟秀的字跡,寫著兩行字:

煙鎖重樓,恨也重重,怨也重重!

不如歸去,山也重重,水也重重!

奶奶深深地抽了口氣,到了此時,竟有些承受不住,不知道是喜是悲,是真是假?該懷疑?該相信?是痛苦?是狂歡?各種復(fù)雜的情緒,排山倒海般地沖擊著她,使她雙腿發(fā)軟,整個人都搖搖欲墜,她不禁跌坐在椅子里,用手扶著頭,*似的說:

“雨杭是曾家的骨肉?他是我們家碩果僅存的一條根?真的嗎?真的嗎?你不是編故事騙我嗎?哦!老天爺!我該相信還是不該相信呢?”

“娘!”牧白悲切地喊著,“我怎么可能在瞬息之間,編出這樣完整的故事來騙你呀!還有吟翠的紙箋,我怎么可能連道具都準(zhǔn)備好了來騙你呀!”

奶奶越來越相信了,忽然間,心里竟然恐懼起來。

“你瞧……今兒個這樣一鬧,會不會把他氣跑了?雨杭……這孩子,脾氣一向就別扭……你還是快去船上,把他先給我追回來再說!你去告訴他,招贅這事,我就絕口不提了!叫他快點回來,那條上,現(xiàn)在又沒吃的,又沒喝的,怎么能住人呢?”

“是!”牧白用衣袖匆匆地擦了擦眼睛,往門外就走,走到門口,想起什么,又折回到奶奶面前,取回那張紙箋,再珍貴地收回到荷包里。抬眼看了看奶奶,他小心翼翼地又說:“他回來了,您可別跟他提這回事,這些年來,我試探過他多少次了,他確實無法原諒他的父母,所以,我不要失去他,我不要嚇走了他!相認(rèn)不相認(rèn)對我來說,已經(jīng)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在我身邊,就是我精神上最大的安慰了!”

奶奶點了點頭。

“在沒有更多的證據(jù)以前,我也不敢認(rèn)他呢!”她說著,卻又情不自禁地追了一句,“一定要把他叫回來!快去!”

“是!”牧白急急地去了。

奶奶看著牧白的背影消失,她像個泄氣的皮球似的,癱瘓了。倒在椅子里,她無比震動地、喃喃地低語著:

“老天啊!咱們曾家沒有絕后,是嗎?是嗎?雨杭那孩子……天啊!我差一點把他們親兄妹給送作堆了!怎會有這種事呢?”

她看著窗外,天已經(jīng)蒙蒙亮了。晨霧正彌漫在整個花園中,樓臺亭閣,全在一片蒼茫里。她想起吟翠的紙箋:

“煙鎖重樓,恨也重重,怨也重重!”

“不如歸去,山也重重,水也重重!”

她注視著窗外的輕煙輕霧,忽然間,心里就涌上了一陣莫名的蒼涼。對那身世如謎的雨杭,竟生出一種難的感情來。

牧白追到碼頭上的時候,天已經(jīng)大亮了。

雨杭正坐在碼頭邊的一棵大樹下,望著面前的江水發(fā)呆。心里千頭萬緒,煩惱重重。真想就此一走了之,永不歸來。但是,怎么拋得下那孤獨的夢寒?尤其,在他已經(jīng)和夢寒作了那番表白以后?夢寒的淚,夢寒的愁,夢寒的欲語還休……都牽引著他,不能走,不能走,他走了,她要怎么辦?不走,自己又要怎么辦?正在思潮澎湃,舉棋不定的時刻,牧白趕來了。

“雨杭!雨杭!”牧白喘吁吁地,跑得上氣不接下氣,看到雨杭并沒有“消失”,就暗暗地松了口氣,“我跟你說,奶奶不會再要你人贅了,這件事過去了,你快跟我回家吧!”

雨杭站起身來,眉頭皺得緊緊的,身子往后一退。

“我不相信!你把我叫了回去,奶奶又會想出辦法來整我的,我現(xiàn)在不要回去,我要好好地想個清楚!”

“不會了!真的不會了!”牧白急急地說,“奶奶已經(jīng)親口跟我說,招贅這回事,她絕口不提了!你就把它忘了吧!回去吧!”

“干爹!”雨杭痛苦地看著牧白那張憔悴的臉,“我告訴你,我總有一天會被你們曾家的人弄瘋掉!有的人拼命把我往外推,有的人又死命把我拉回去,這兩股力量,永遠(yuǎn)像拔河一樣,在我心里拉著扯著,我已經(jīng)心力交瘁,覺得快要被這兩股力量,給撕成兩半了!”他煩惱地用手揉了揉額頭,“我怕了奶奶了,我服了奶奶了,她說什么絕口不提的話,我根本無法相信,這只是一個緩兵之計,等我回去了,她又會想出新的花招來的!說不定會給我下藥!”

“沒有的事,絕沒有人會給你下藥,你相信我呀!”

“我相信你也沒有用,你拿奶奶也無可奈何!”

“我保證她不會再為難你,真的真的,因為……因為……”他看著雨杭,突然,有一股熱血往腦袋里沖去,在一個激動之下,他脫口而出地說,“因為我告訴她,你是我的兒子,不是干兒子,是親兒子!是我三十二年以前,在杭州和一個女子所生的孩子!”

雨杭猛地一怔,迅速地抬頭,目瞪口呆地看著牧白。

牧白也被自己這幾句話給嚇住了,膽戰(zhàn)心驚地迎視著雨杭。

雨杭愣了幾秒鐘,接著,就啼笑皆非地大笑起來。

“哈哈!我真不敢相信,你居然會編出這樣的故事來騙奶奶!怎么?難道奶奶竟然上當(dāng)了?”

牧白臉上的期待,頓時變成了失望。

“可是,你這個故事根本說不通呀!我是你在杭州生的兒子,怎么會住到圣母堂去了呢?怎么會變成孤兒的呢?”

“就是弄丟了嘛!或者,”牧白神色一正,“你也試著來聽聽這個故事,說不定你也會覺得這故事有幾分可信……”

雨杭臉色一變,眼神中立刻充滿了戒備,收起了玩笑的態(tài)度,他嚴(yán)肅地說:

“你可以騙奶奶,但是,絕不要來對我說故事,我不喜歡拿我的身世來作文章!昨天晚上的事,已經(jīng)證明奶奶失去了理智,在這種情況下,她會被你騙了,我也毫不驚訝,反正她想一個繼承人快想瘋了??晌覜]有瘋,你別試圖用同一個故事來說服我,我聞到誘餌的味道,說穿了,就是招贅不成,干脆叫我入宗,對吧?你們這是換湯不換藥,至于我,還是一個‘不’字,請你打消各種讓我改姓的辦法吧!”

“其實,你不知道你的父親是誰……”牧白勉強(qiáng)地說,“而我們卻這樣有緣,你就不能假定我是你的親爹嗎?”

“這種事怎能假定?”雨杭有些生氣了,“我是被父母遺棄的啊,不管我的父母有什么苦衷,養(yǎng)不起或是無法養(yǎng),我都沒辦法原諒他們!如果你是我的親爹,你這十幾年為我付出的一切,會因為前面那十五年的孤兒歲月,而一筆勾銷的!”

牧白的胸口,像是被什么重物狠狠地撞擊了,他困難地嘆口氣,額上,竟冒出了豆大的汗珠。雨杭看了他一眼,忽然把聲音放柔和了:

“干爹,你回去睡覺吧!這兩天,被奶奶折騰得人翻馬仰,我看,你也不曾休息,你去休息吧,別管我了!”

“我怎能不管你呢?”牧白急了,“我已經(jīng)跟你說了,什么危機(jī)都沒有了,你為什么還不肯回家呢?你到底要怎樣呢?”

“我……我想回圣母院去!”

“什么意思?”牧白惶恐地問。

“我真的想回圣母院去,”雨杭的語氣,幾乎是痛苦的,“我好思念以前在圣母院的時光,那時的我,雖然窮困,卻活得比現(xiàn)在快樂。我?guī)椭窀刚樟夏切┕聝海杏X上,比幫你料理事業(yè),似乎更有意義和成就感!我在曾家,其實是很拘束又很孤獨的。我真的好渴望自由,想過一些海闊天空的日子,我不要……被曾家這古老的房子、古老的教條、古老的牌坊、古老的觀念……給重重包圍,我真的真的不能呼吸,不能生存了!”

“不不不!”牧白緊張了起來,“我不放你走!江神父有好多好多的孤兒,我現(xiàn)在只有你一個!你說我自私也好,你說我是失去了靖南而移情也好,我反正就是離不開你!在我內(nèi)心深處,你就是我的親兒子!我已經(jīng)失去了太多,我不能再失去一個兒子!”

“我離開曾家,你也不會失去我??!你要做的,只是趕快找一個人來接替我的工作……”

“怎么越說越嚴(yán)重了呢?”牧白悲哀地說,“難道這個家里,就沒有絲毫的地方,值得你留戀了?”

“這……”雨杭才說出一個字,就忽然咽住了話,眼光直直地看著前方,怔怔地呆住了。牧白跟著他的視線看過去,驚訝地看到,夢寒牽著小書晴,正向這兒走了過來。

“夢寒,”牧白急切地問,“你怎么來了?家里又出什么狀況了嗎?”

“沒有沒有!”夢寒急忙說,“我?guī)绯鰜碜咦撸槺憧纯茨銈?,談得怎樣?”她的眼光直射向雨杭,眼里盛滿了掩飾不住的哀懇?!凹依镆呀?jīng)風(fēng)平浪靜了,奶奶剛剛到了靖萱的房里,特地來告訴靖萱,招贅的事再也不提了,所以,靖萱好高興,你不要擔(dān)心回去以后,見到靖萱會別扭,不會的!靖萱一直把你當(dāng)大哥!你還是她的大哥!奶奶看樣子蠻后悔做了這件事,要我過來看看你們,怎么還不回家?”

“哦!”雨杭輕聲地說,“原來,你又是‘奉奶奶之命’,前來說服我的!”

雨杭這幾句話,如同一記悶棍,狠狠地打向了夢寒。她心里一痛,臉色一僵,盯著雨杭的眼光立刻從哀懇轉(zhuǎn)為了悲憤。她痛苦地咬了咬嘴唇,有口難,胸口就劇烈地起伏著。雨杭話一出口,立刻就后悔了,見到夢寒這種樣子,知道自己冤枉了她,心里就翻江倒海般地痛楚起來。一時之間,有千萬語想要說,但,上有牧白、下有書晴在場,他什么都不能說。牧白陷在自己的焦灼中,渾然不覺兩人間的微妙??吹綁艉?,像看到救兵似的,著急地說:

“夢寒,你快幫我勸勸他,我已經(jīng)說了一車子的話,他就是聽不進(jìn)去,執(zhí)意要走,一會兒說我們在拔河,一會兒說他會窒息,一會兒又是要自由,一會兒又是不能呼吸不能生存的……好像咱們家,是個人間地獄一樣,其實,并沒有這么嚴(yán)重,是不是?”

夢寒的眼光,依舊直勾勾地看著雨杭,她微仰著頭,不讓眼眶里的霧氣凝聚。但,兩個眸子已像是浸在水霧里的星星,閃亮的,水汪汪的。

“我想,”她咽著氣說,“我說任何話也沒有用的,如果他根本不要聽,或者根本聽不見的話!”

他迎視著她的眼光,臉上閃過了一種萬劫不復(fù)的痛楚,咬著牙說:

“地獄也好,不能呼吸也好,生也好,死也好……這場拔河你們贏了,我跟你們回家!”(未完待續(x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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