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晚上發(fā)生的事,對夢寒來說,是太沉重,太意外,也太震撼了。她簡直沒有辦法用思想。雨杭一整夜都在斷斷續(xù)續(xù)地吹他那支笛子,似乎在告訴所有曾家的人,他有個無眠的夜。這笛聲攪亂了夢寒的情緒,也吹痛了她的心。雨杭的表白,靖萱的愛,這兩件事在她心中此起彼落地翻騰著。她一直知道,雨杭在愛著她,卻不知道愛得如此強烈。她也從不曾分析過自己對雨杭的愛,到底有多少,到底有多深?只因為,僅僅是“分析”,也是一種罪惡呀!她怎么可以有那種妄想呢?但是,雨杭的一篇話,把所有的道德觀念一起打亂,她感到自己內(nèi)心深處,壓抑不住的熱情正在瘋狂般地蠢動著。眼底心底,全被雨杭所漲滿了。雨杭的眼睛,雨杭的聲音。她逃不開他了,她忘不掉他了,怎么辦呢?她不知道。她好像掉進了一個漩渦里,在那流水中不停地轉(zhuǎn),不停地轉(zhuǎn),不知道要轉(zhuǎn)向何方,停在何處。
奶奶這夜也無法成眠,她也聽到了雨杭的笛聲,她把它當(dāng)作一種無的抗議。越聽越生氣,越聽越惱怒。怎有這樣不識抬舉的人呢?不止是不識抬舉,而且是忘恩負義!如果不是失去了靖南,她也不會去勉強雨杭。如今曾家已經(jīng)后繼無人,才會悲哀到去求雨杭入贅,雨杭怎么不能體會這層悲哀?就算不喜歡靖萱,也該為了曾家的恩情,而勉為其難呀!曾家沒有嫌他的出身貧賤,他還這樣推三阻四!到底是什么原因呢?為什么一個貧無立錐之地的人,還有這樣莫名其妙的驕傲,她不明白,完全想不通。
第二天,全家的氣氛都很低沉。雨杭一早就避了出去,靖萱整天不肯出房門,文秀唉聲嘆氣,牧白心事重重。夢寒被奶奶叫到屋里,盤問說服的結(jié)果,聽到說服失敗,氣得怒罵了一句:
“平常利牙利齒,好像很會說話的樣子,真派你做點事,就這么沒有用!你到底有沒有曉以大義?”
“該說的我都說了,就是說不過他,”夢寒怯怯地說,“不過,問題也不止他一個人,好像靖萱也不太愿意……”
“靖萱一個女孩子家,父母要她嫁誰就嫁誰,她有什么資格不愿意?”奶奶更氣了?!皩男】粗L大的雨杭不滿意,難道她寧愿去嫁一個全然不認識的人嗎?”
“大概就因為是從小看著她長大的,她才覺得別扭吧!”夢寒竭力委婉地說,“這件事恐怕不能太勉強,畢竟是兩個人的終身大事,萬一勉強地撮合了,以后……再不和的話,也是挺麻煩的……”
“哼!”奶奶打鼻子里重重地哼了一聲?!按蠹易咧瓢桑】凑l會輸給誰!我不信這事就辦不成!”
夢寒低著頭,不好再說什么。奶奶也不要聽她的了,氣呼呼地叫她回房去。她如獲大赦,匆匆忙忙地就告退回房了。
這天夜里,靖萱剛剛睡著不久,忽然在睡夢中,被人連棉被一起給抱了起來。她大驚而醒,發(fā)現(xiàn)自己正被高大的張嫂扛在肩上,俞媽,朱媽等人隨后,簇擁著她往雨杭房飛奔而去。她奮力掙扎,脫口驚呼:
“你們要干什么?快放下我來……救命啊……救命啊……”
“小姐,你別叫,”張嫂喘吁吁地說,“咱們奉奶奶的命令,送你去和雨杭少爺成親……”
“天?。√彀。 本篙娲蠛?,“誰來救救我呀……”
喊聲未完,她已經(jīng)被抱到雨杭房門口,張嫂等人,飛快地沖開了房門,就把靖萱往雨杭床上一丟,靖萱跌在雨杭身上,兩人都大叫了一聲。張嫂等人,已退出門去,房門砰然闔上,接著就是鎖門的聲音。
雨杭因為昨夜一夜沒睡,今晚實在太累了,所以睡得很沉。被這樣一鬧,倉猝醒來,還沒弄清楚是怎么個狀況,就聽到奶奶的聲音,在門外說:
“我已經(jīng)翻過歷書了,今晚是吉日良辰,何況俗語說,揀日不如撞日,所以,我就給你們訂了今晚成親!你們兩個,都是奶奶的心肝,千萬別辜負了老奶奶的一片美意!改天,咱們再給你們擺酒宴客!”
接著,一片乒乒乓乓的聲音,居然有人在釘窗子。雨杭大驚失色,急忙從床上翻身下床,找到了桌上的火柴,把燈點亮了。燈一亮,他就一眼看到,衣衫不整的靖萱,正坐在自己的床上哭泣。這一下,他真是氣極敗壞,急忙大叫:
“奶奶!不可以這樣子!你們這樣太過分了,這是干什么?這是什么意思嘛?不行不行……奶奶!快開門呀!事關(guān)靖萱名節(jié),不能這樣做呀……”他撲到門邊,用力地打著門,推著門?!伴_門!趕快開門!”
“我已經(jīng)決定的事,就不能更改!”奶奶高聲說,“不用叫了,叫也沒有用。你們珍惜這良辰美景吧!若干年以后,你們會感謝老奶奶這番苦心的!不用若干年,說不定幾天以后,你們的感覺就不一樣了!”
“奶奶!奶奶!”靖萱也跳下了床,奔到窗前去搖著窗子?!澳棠?,我求求你……不要這樣對我呀!你真的讓我無地自容啊……”
“有什么無地自容的?”奶奶在窗外接口,“你又不是和人暗渡陳倉,又不是和人私定終身,你是奉奶奶之命成親,是名正順、非常光彩的喜事!不要再害臊了,咱們走!”
“不要不要不要!”靖萱瘋狂般地叫了起來,用身子去撞窗子,撞得窗子砰砰砰地響著?!澳棠?,你放我出去,讓我維持一點兒尊嚴(yán)吧!奶奶,你不開門你一定會后悔……”她發(fā)現(xiàn)叫奶奶沒用,開始放聲大喊,“爹!娘!嫂嫂……你們都來呀!為什么要這樣對我啊……”
同時,雨杭也在對門外沒命般地大喊:
“你把我們當(dāng)成禽獸嗎?你完全不顧我們的羞恥,也不顧我們的感情嗎?這是什么世界?這是怎樣瘋狂的家庭,再不放我們出來,我就要撞門了……”話未說完,他抓起了一張椅子,狠狠地丟在門上,發(fā)出好一陣驚人的巨響。
這樣一陣大鬧,把夢寒、牧白、慈媽等人都給驚動了,丫頭老媽子,都從各個角落紛紛奔來。牧白一看到這種情況,就快要厥過去了。他抓住奶奶的手,激動得語無倫次:
“娘!快放他們出來!不要鑄成大錯……這樣違反倫?!瓡馐廊送倭R嘲笑,我們生生世世都會墮入地獄,永世都不得超生……‘快給我鑰匙,給我!給我……’”說著,他就往奶奶身上去找鑰匙。
“你瘋了嗎?”奶奶怒喊,“我成全一對小兒女的婚姻,有什么不對?要你這樣胡說八道地來詛咒我?你反了?你簡直是逆?zhèn)惙干?!?
“干爹!”雨杭在門內(nèi)喊,“你親口答應(yīng)過我,決不勉強我這件事……你快放我出去!”說著,仍然不斷地拿家具撞門。
“奶奶!奶奶!”夢寒見事態(tài)緊急,也顧不得自己說話有沒有分量,有沒有立場了,“你聽他們兩個都這樣不愿意,再鬧下去,怕會出事,請您不要操之過急吧!讓他們出來吧……靖萱以后,還要做人呀!”
就在這一片喧鬧聲中,“豁啦”一聲,那兩扇木門,實在禁不起雨杭的大力沖撞,被撞得倒了下去。靖萱一看門開了,用手握著衣襟,從門內(nèi)沒命地沖了出來。夢寒急忙迎上去,脫下自己的外套,披上了她的肩,擁抱著她,陪著她一起匆匆地跑開了。奶奶見好事不成,氣得不得了。踩著腳說:
“你們這些不孝的兒孫,沒有一個能體諒我的心,成全我的希望嗎?”
雨杭找出一件長衫,一面穿著衣服,一面往門外就走。牧白急急地攔住,緊張地問:
“半夜三更了,你要到哪里去?”
“只要能離開這個可怕的地方,到哪兒都好!”
“你有沒有良心?”奶奶問到他臉上去。“我是愛護你,欣賞你,把我的孫女兒送到你懷里來,難道靖萱是毒蛇猛獸嗎?是見不得人的嗎?會帶給你侮辱嗎?你這樣子毫不留情地把她推出門去,你就不怕她受不了?”
“讓她受不了的不是我!”雨杭對著奶奶大吼起來,“是三更半夜被人活逮了,給扔到一個男人的床上去!她生在一個專出貞節(jié)牌坊的地方,長在一個擁有七道牌坊的家族中,你們從小灌輸她的又是什么樣的教育?為了一個石頭建筑物,一個女人要不就苦苦地守,要不就慘慘地死,你們不是一直這樣教育她的嗎?現(xiàn)在你們竟想利用她的身體,來換一個流著曾家血液的后代,你們就不怕她會用自己的生命,再替你們曾家添一道牌坊!”
說完,他大步地往門外走去。牧白兀自惶惶不安地追在后面問:
“你去哪里?你要去哪里?”
“我住到船上去,我要想想清楚,我和你們曾家的這段淵源,是不是該徹底地斷了!”說著,就頭也不回地走了。
“斷就斷!”奶奶氣壞了,顫巍巍地喊著,“你神氣些什么?你以為我們曾家就少不了你,離不開你嗎?”
牧白看著雨杭負氣而去,急急地回轉(zhuǎn)身子,對奶奶說:
“娘!我有話要對您說!”
“折騰了大半夜,什么事都沒辦成,氣死我了!”奶奶對圍觀的眾人大聲說,“還看什么看?都睡覺去!文秀,你快去看看靖萱丫頭,別真的想不開,我給雨杭說得心里犯嘀咕!”
“是!”文秀急忙去了。仆人們也都散去了。奶奶這才看牧白:“有什么話,明天再說吧!”
“不成!”牧白一臉的惶急,“我怕到了那時候,我這股勇氣和決心,又蕩然無存了?!?
奶奶皺著眉頭,奇怪地看了看牧白,就轉(zhuǎn)身回房,牧白緊跟于后。
奶奶的房門剛剛關(guān)上,牧白就一步上前,激動萬分地說:
“娘!我不能不告訴你了!免得鑄成大錯!雨杭,他……他……不是我的干兒子,他是我的親兒子!”
奶奶背脊一挺,臉色大變,緊緊地盯著牧白,有兩秒鐘簡直不能呼吸。
“你說什么?”她不敢相信地問。
“娘!如果我現(xiàn)在對你說的話,有一個字虛假,我就會被天打雷劈!”牧白沉痛而緊張地說,“雨杭是我當(dāng)年在杭州經(jīng)商時,和一個女子生下的兒子,那個女人的名字叫吟翠!三十二年來,我苦守著這個秘密,都快被這個秘密逼瘋了!”
奶奶目瞪口呆,半晌不能語。終于,她直勾勾地瞪著牧白,說:
“你為了讓他免于入贅,竟編出這樣的謊來嗎?如果他是你的兒子,為什么到他十五歲,你才認他為干兒子,到他十九歲,你才第一次帶他回家?如果你帶回來的是個襁褓中的嬰兒,或是一個五六歲大的孩子,這事還有幾分可信……”
“你一定要相信我呀!”牧白激動得不得了,“這孩子因為我的錯,已經(jīng)度過了許多孤苦的歲月,這件事說來話長呀!當(dāng)年我在杭州做生意,認識吟翠,因為吟翠是個歡場女子,我是怎樣也沒有勇氣,把吟翠帶回家來,也不敢把自己的風(fēng)流韻事,讓爹娘知道,因為咱們家的規(guī)矩實在太大了。那年四月初三,吟翠生了雨杭,名字都來不及取,吟翠就和我大吵了一架,因為她想和我成親,讓孩子名正順,我卻沒有辦法娶她。結(jié)果,她一怒之下,抱著孩子,在一個大風(fēng)雨的晚上,跑出去就失蹤了。我?guī)е说教幷?,到處找,找了五天五夜,終于找到了吟翠的尸體,而孩子,卻遍尋不獲?!蹦涟籽壑谐錅I了。奶奶也聽得出神了?!斑@整個的故事,就像秋桐和靖南的,所不同的,是吟翠生了一個兒子!天在懲罰我,讓這樣的歷史在曾家一直重演!”
“但是,你說,孩子已經(jīng)失蹤了!”
“是的,孩子失蹤了,我也快發(fā)瘋了,我不相信吟翠可以狠心到帶著孩子一起去死。我跑遍了整個杭州市,找這個孩子,找來找去都找不著。后來,我就回家和文秀成了親,這件事更是不能提了。接下來的許許多多年,我每年去杭州,就每年在找這孩子。直到十五年后,我聽說在圣母院有個孤兒,年紀(jì)輕輕就能行醫(yī),名叫雨杭,我真是嚇了一跳,立刻趕到圣母院,找到了江神父,才知道那個大風(fēng)雨的晚上,吟翠把孩子放在圣母院的門口,人就不見了。在孩子的身上,留下了一塊金牌,這金牌是我送給吟翠的定情物,上面是用吟翠的手跡去刻下的兩個字:雨杭!”
奶奶睜大眼睛,一瞬也不瞬地緊盯著牧白,越來越相信這個故事了。
“娘!你不知道我那時有多么激動,本要和雨杭立刻相認,但是江神父阻止了我,說這孩子冰雪聰明,卻感情脆弱,非常敏感,容易受傷……對于自己是個棄兒的事實,早已成為他心中最大的隱痛,他恨透了遺棄他的生身父母,江神父希望我永遠不要認他,免得對他造成更大的傷害……我答應(yīng)了江神父,這才見到雨杭……”牧白的聲音哽咽,淚,不禁奪眶而出了?!拔乙豢吹剿?,就知道他是我的兒子了,娘,難道這么多年,您都不曾懷疑過……您不曾在他身上,找到我年輕時的影子嗎?”
奶奶聽得癡了,傻了。此時才有種醍醐灌頂?shù)母杏X,許多以前不了解的事,現(xiàn)在都恍然了。怪不得牧白對這個干兒子,簡直比親兒子還疼愛。怪不得有的時候,他對雨杭幾乎是低聲下氣的,怪不得他看雨杭的眼神,總是帶著歉意,怪不得他永遠有一顆包容的心,去面對雨杭的驕傲和別扭,怪不得會把整個曾家的事業(yè),毫無保留地交給他……怪不得,怪不得,怪不得有那么多的怪不得!奶奶心里雖然已有八成的相信,但是,畢竟事出突然,一切都太意外了,她一時之間,無法接受。想了半天,才壓抑著心里突然萌生的一種興奮,問:
“你會不會太一相情愿了?你怎能憑一塊金牌,斷定這是你的兒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