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魏謙有些不確定地說,“熊哥,你……你慢點,你什么意思?沒事別拿這個嚇唬人好嗎?”
老熊不接茬,只是站起來拿過項目建議書,四平八穩(wěn)地擺在魏謙面前:“這個你拿回去看看吧,這是明天要上會的材料?!?
魏謙從來沒有成功地讀懂過老熊的眼神——當然,除了是老熊比較有城府之外,還因為他眼睛太小了,不貼面都看不清他的眼珠在哪。
可老熊一直是開朗好接觸的,想來生意人大多走南闖北,除了張總那種含勺子出身好的,少有性格特別古怪的。
然而此時,魏謙第一次從他身上感覺到了那股快要彌漫到空氣中的拒絕。老熊坐回地上的沙發(fā)墊,有點艱難地盤起腿,對著滿墻的佛經(jīng)畫了個十字。
他似乎企圖讓自己看起來不可理喻,企圖讓自己看起來有點瘋。
有的時候,大概瘋了就好了異界符文師。
魏謙猶豫了一下,沒再說什么,拿起了那份建議書,起身走了。
商務(wù)建議書噱頭十足,大概很能打動人,可是打動不了魏謙。
因為他們早期的幾個項目沒那么多人手,三胖學歷不行,文字不通順,老熊又要負責弄錢又要負責談判,所以像這種做建議書和可研報告的工作,十有八九是出自魏謙的手的。
這些沒煙的東西一個個是怎么吹出來的,他心里全都有數(shù)。
不過刨去噱頭,這也就是個普普通通的別墅項目,魏謙也實在說不出它哪里不好來。
回去的路上,他捏著那份項目計劃書,想了一路——魏謙腦子里依然總會出現(xiàn)那天他們仨跟著張總登上小山坡時,居高臨下地望著下面經(jīng)濟林的情景。
那情景到底有什么問題?魏謙仔細推敲了好幾遍,都想不出來。
他畢竟還是年輕,經(jīng)驗太有限了。
到最后,魏謙心里也只有一層淺淺的陰影,他說不出那層陰影蒙在哪里,只是內(nèi)心有種抗拒,覺得這個項目,能不做,就最好不做。
但老熊那邊……
第二天早晨出門前,魏謙終于成功地堵到了三胖,三胖坐他的車一起去公司。
“咳,這事啊,你別提了?!比衷阈牡財[擺手,每條肥肉的縫隙里都寫滿了糟心。
“當時你不是著急走嗎,就留下一句說讓我攔著他,也沒說明白了讓我怎么攔——我平時接觸業(yè)務(wù)不太多,您老人家好,‘咣當’一撂挑子,給我留下這么大個任務(wù),好懸沒給我砸傻了——是啊,我攔了,可熊哥問,我也說不出個子丑寅卯來,壓根攔不住。當時我想著不行啊,于是就出了個邪著。我就給嫂子打了個電話。我本來想著,這不就跟上西天請如來佛祖一個效果么,結(jié)果電話一通,我剛把這事前因后果交代明白,那頭就哭上了?!?
魏謙:“誰?嫂子哭了?”
三胖呲牙咧嘴地點點頭:“可不是么,咱陳露姐姐那可是如來神掌的一代宗師啊,好么,她哭?我一聽,這不得是天塌下來的事啊,可把我嚇壞了,就問是怎么回事,結(jié)果……唉,還真是……”
魏謙把車停下等紅燈,緩緩地問:“她什么?。俊?
“合著你知道了???”
魏謙:“聽了個音,老熊沒跟我說清楚?!?
三胖嘆了口氣:“他們倆結(jié)婚這么好些年了,一直也沒孩子,也不是不想生,嫂子一直懷不上。她可能是天生的,打挺年輕的時候開始,肚子里就長瘤子——就是生孩子的地方,你知道的吧?前后做了兩三次手術(shù),但是擋不住復(fù)發(fā)。最保險的辦法當然是切了,但是她本人不同意,還是想要個孩子?!?
怪不得……
“嫂子以前不是跳舞的嗎,她們干那個看著輕松,實際是挺耗費體力的,她又是那種抓尖好勝的性格,身體實在撐不下去了才只好辭職。熊哥那時候說,斷后就斷后了,沒什么了不起的,讓她切了,她不肯,最后倆人說好了養(yǎng)兩年,要是能有孩子那就最好不過,沒有也是他們兩口子的命,就不打算要了,讓她去做手術(shù)。結(jié)果年前去醫(yī)院一查,大夫說完蛋,可能癌變了?!?
紅燈過去,后面的車不耐煩地按了個喇叭,魏謙才回過神來,把車開出去:“確診了嗎?”
“確診了,要不老熊那天怎么哭得跟個真狗熊似的了呢?”三胖的聲音低了下去,他停頓良久,才接著說,“這個病,有人得了以后二三十年都不死,和沒得一樣,有人可能一兩個月就擴散了,陳露是屬于那種……運氣比較不好的——謙兒,反正就這么個事,你怎么說?這項目一會過會,你是簽字還是不簽吧?”
魏謙知道,自己沒有任何理由不簽這個字了蠻匪全文閱讀。
少年喪父,中年喪妻,老年喪子——三大悲,魏謙自己趕上一個,麻子媽趕上一個,眼看著老熊可能很快要趕上另一個。
這到底是活著不容易,還是他們命比較苦呢?魏謙實在不想知道這個答案。
小時候,他想,不能沒有父母,如果連這一點感情寄托都沒有了,那還不如死了。
過了幾年,他想,不能沒有錢,如果連起碼的生活保障都沒了,那還不如死了。
后來,他想,不能沒有尊嚴,如果人人都看不起他,那還不如死了。
然而他一件一件地失去過它們,有些后來又得到了,有些再也找不回來了,他卻依然活著。
大概是車里的氣氛太壓抑了,三胖看了他一眼,試圖活躍氣氛,就說:“前兩天,我聽張總那個大忽悠跟我侃偽科學,他說有那么一條江湖謠,體溫低的人就容易得癌癥,體溫高的人就容易得心血管疾病,人類兩大殺手,咱們遲早都得投入其中一個的懷抱。我一聽,這江湖謠原理上是哪也不挨,可道理上還真就那么回事,沒災(zāi)沒病活著,咱們都趁早想開點吧——你們家老太太沒事了吧?”
魏謙沒有回答,好一會,他答非所問地說:“我要是也有那么一天,就去一個誰也找不著的地方自己等著死,不治。”
三胖沒當回事,哈哈一笑:“你現(xiàn)在當然這么說?!?
“以后也一樣?!蔽褐t平穩(wěn)地把他的車滑進公司車庫,“那倆孩子將來也大了,到時候他們該結(jié)婚結(jié)婚,該工作工作,我給人家討什么厭呢?為難的事,到我這一輩就讓它們都到頭得了。”
三胖側(cè)過頭看著他,黯淡無光的車庫中,他覺得魏謙的臉上帶著某種深沉的自嘲。
魏謙停穩(wěn)車,熄火,嘆了口氣:“不過那是以后的事了,現(xiàn)在我還得給他們掙錢去?!?
三胖忽然覺得他這話說得不對勁,他考慮到了弟弟妹妹將來組建自己的家庭,卻獨獨把自己抽了出來,放在了一個冷眼旁觀、形單影只的位置上,似乎他從潛意識里就沒想到自己會娶個老婆,自己也會有個孩子。
“謙兒,”三胖忍不住開口提了一句,“你是不是也該考慮成家,或者起碼找個女朋友了?”
魏謙一愣。
“你總不能老單著啊,小寶小遠眼看就都大了,你現(xiàn)在也沒什么負擔,不正該找一個嗎?再說,你們家老太太那樣,以后她也需要多個人幫你一起照看著?!?
魏謙飛快地皺了皺眉,心理上依然有些抗拒,然而隨即,他又想,這也是啊。
人總得有個家吧?
家里總不能只有自己一個人吧?
這天的會議很順利,魏謙沉默的縱容給老熊掃清了最后一處障礙,老熊的提案很快就被通過了。
老熊推進的力度極大,半個月之內(nèi),就先后和張總簽了框架協(xié)議與合作協(xié)議,一個月后,項目公司和操盤管理團隊正式成立,勘探、規(guī)劃、拿地等等的前期工作全都有條不紊地展開了。
c市那頭忙起來了,項目前期需要人坐鎮(zhèn)的地方太多,一般操作層面上的事,三胖不怎么插手,都是老熊和魏謙在跑,眼下倆人誰也不比誰強,各自家里一人一個病人,只好輪流兩地亂竄唐磚。
老熊那里好在熊嫂子肯用保姆,而魏謙這邊,好在還有魏之遠。
宋老太出院那天,魏謙開完會趕回來,正好看見出租車停在樓下,小遠背起宋老太,小寶在后面拎著東西,替他們叫電梯開門。
從遠處看,一個個都像大人了。
連小寶也說到做到,真的嘗試著照顧起宋老太來,盡管她一開始笨手笨腳,但時間長了經(jīng)驗也慢慢成熟了起來。
小遠呢?
小遠似乎總是有用不完的精力,魏謙不知道他覺夠不夠睡,正常上學受不受影響,可是旁觀看來,家里的事,外面的事,魏之遠的學業(yè)和全家人的生活,好像都被他兩只手兼顧過來,至少在魏謙眼里,魏之遠是游刃有余的。
又經(jīng)過了一次和當?shù)卣L的談判和拉鋸,魏謙出差兩個多月回家。
倆孩子好像都去學校了,宋老太在屋里打盹。
眼看著快要中午,魏謙把行李箱往門口一扔,就開始洗菜做飯,菜還沒切完,魏之遠回來了。
他走進來說:“哥,我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