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謙凌晨三點半到家。

他站在門口捏了捏鼻梁,先對著家門深吸了一口氣,又緩緩?fù)鲁鰜?。漫長的歸途中,他一路的焦灼漸漸平息，取而代之的,是發(fā)自肺腑地不想推門進家。

當(dāng)然,不進去是不行的。

輕輕地打開門，客廳里柔和的閱讀燈卻亮著,魏謙一愣,往里一探頭，看見魏之遠正坐在沙發(fā)上翻看一本現(xiàn)代漢語字典一樣肥碩的書，臉上掛著一對明晃晃的黑眼圈,抬起頭對他笑了一下。

魏謙壓低了聲音問：“怎么還不睡？”

“等你呢，”魏之遠說著站起來,“吃飯了嗎？沒別的了，家里沒別的了，我給你煮一碗速凍餃子吧？”

魏謙：“等我干嘛，我自己想吃不會煮？”

魏之遠頭也不回地?zé)纤骸拔遗履阒?。?

魏謙坐了四個多小時的紅眼航班，而后從機場趕回家，又是將近一個小時的車程，渾身每一塊肌肉都是酸痛的，按理說應(yīng)該是疲憊至極的，但他對這種情況已經(jīng)習(xí)慣了，幾乎不會往“累不累”那方面想。

可夜深人靜時，有個人在家里等著他的這個事實，卻好像一下抽掉了他的脊梁。

魏謙一屁股在飯廳的小凳子上坐下了，弓起的后背貼著冰冷的墻面，襯衫皺成了一團，敞開的領(lǐng)口露出他顯得越發(fā)突兀的鎖骨和明顯的脖筋。

魏之遠把速凍餃子下到了沸水里，轉(zhuǎn)身到了一杯水，捏了一小把蓮子心放在里面泡開，遞給魏謙：“敗火的?！?

魏謙沒骨頭似的靠在儲物柜和墻的夾角中間，表情有點木然地問：“怎么樣了？”

“進icu了，今天剛做完手術(shù)，暫時不能探視，”魏之遠拉了一把椅子在他旁邊坐下，“今天我跟醫(yī)生聊了聊，他說過幾天情況稍微能穩(wěn)定一點之后，每天可以安排半個小時的家屬探視時間，你別著急，著急也沒用?！?

魏謙就明白了他的意思——是啊，急也沒用，這是生死有命了。

他不出聲了，喝著蓮子心泡水，苦得他舌頭都麻了。

他老覺得宋老太是一個隨時準(zhǔn)備炸碉堡的炸藥包，卻忘了這包炸已經(jīng)七十多歲了。

前些年她不小心滑過一跤，可是除了把路人嚇一跳之外，什么事也沒有發(fā)生，她自己又爬起來了。那件事之后，她還得意洋洋地自夸摔一跤不算事，年輕的時候她一個人能把兩百多斤的麻袋甩上車，也不知道是真的還是吹牛的。

為了省那幾塊錢，她每禮拜走出十里地，到早市上背他們一周要吃的菜回家，十來斤乃至于二十來斤是常事，年輕小伙子拎起來都覺得壓手，她背著一路走回來，絕不坐公交車。

她的名是：他們一毛錢也別想從我兜里賺走。

……即使他們已經(jīng)不缺錢了。

她的行為舉止幾十年如一日的粗魯，搬到相對高檔一點的小區(qū)，也沒有絲毫改變，這里沒有一個惡老太整天跟她對罵了，她很快又找到了新的令他們兄弟三個丟臉的方法——闖紅燈，隨地吐痰，站在路邊擤鼻涕，擤完就把手往旁邊的路燈或者電線桿子上一抹擦。

有一陣子居委會倡導(dǎo)文明社區(qū)，打擊隨地吐痰的行為，抓到一次罰五塊錢，宋老太就跟人倚老賣老，撒潑耍賴無所不為，弄得人家文明紅袖箍后來見了她都躲著走我的冰火姐妹花。

魏謙雖然自己不舍得買什么好東西，但并沒有不舍得給她花錢過，蜂王漿、西洋參、冬蟲夏草這些都給她買過，可惜老東西不領(lǐng)情，不光當(dāng)面要罵他吃飽了撐的，背地里轉(zhuǎn)手還會給賣出去——是從一而終、由內(nèi)而外的不領(lǐng)情。

她認(rèn)為那些都是給官太太和地主婆吃的，不該她用的東西，用了會折壽。

魏謙手頭逐漸寬裕，每個月給她五千塊錢的零用現(xiàn)金，她樂得見牙不見眼，拿著錢卻只會在手里捂著，數(shù)上十幾個來回后鎖起來。

她每天挺胸抬頭，認(rèn)為自己現(xiàn)在是有錢人家的老太婆了，然而這“有錢人家的老太婆”依然每天早早起床，在路邊擺攤賣煮玉米和茶葉蛋。

多么沒出息、沒文化又沒素質(zhì)的混蛋老“沒婆”啊。

她三天兩頭要給他找點不痛快，好像不拌幾句嘴就不是日子。可是他們一起湊合了這么多年，魏謙幾乎想象不出，以后沒有她的日子可怎么過。

“哥，趁熱吃吧?！蔽褐h的一句話叫回了魏謙的魂。

魏謙看著那碗熱氣騰騰的速凍餃子，有點沒食欲，蓮子心苦得他倒了胃口，然而他還是勉強接過來，機械地逼著自己吃了進去。

“小寶呢？”魏謙問。

魏之遠輕聲說：“哭累了，睡了。”

魏謙不由自主地放慢了吃東西的速度，越發(fā)難以下咽了。

魏之遠在旁邊繼續(xù)說：“最壞的可能當(dāng)然就是……我還是跟你說說最好的情況吧。如果奶奶能搶救回來，最理想的，就是她能自己走路，生活勉強能自理——恢復(fù)到以前那樣是不可能的了，即使這樣，她的腦細(xì)胞也會加速衰老和萎縮，可以用藥拖延，但也只能維持現(xiàn)狀或者越來越壞，不可能修復(fù)了。”

魏謙不是科班醫(yī)學(xué)生，但是他生科出身，專業(yè)多少有一些重疊的地方，一聽這話，立刻就明白了。

那樣下去，最終的結(jié)果不外乎就是癡呆。

他徹底不想吃了，把碗筷放在一邊。

魏之遠條分縷析：“要是那樣，她可能會需要一個人貼身照顧，其他的事我能做，但是有些太貼身的，我怎么也不太方便，不能指望小寶，到時候可能需要雇一個保姆。哥，你看這么辦行嗎？”

魏謙沉默良久，點了點頭：“這些話別跟小寶說?！?

魏之遠：“我知道，她都嚇壞了。”

魏之遠就這樣，一點一點地告訴他現(xiàn)在的情況，分析討論應(yīng)對不同的情況，以后應(yīng)該怎么辦，他平穩(wěn)的語氣和態(tài)度讓魏謙滿心的迷惘也跟著一點一點地沉淀了下來。

魏謙終于從“難以想象”，過度到接受了這個現(xiàn)實，并且有了一條明確的思路——她死不了，不管以后變成什么樣，他給她養(yǎng)老；要是她幸運地沒受罪就死了，那他就給她風(fēng)風(fēng)光光地送終。

魏謙突然抬起頭看著魏之遠，問他：“你說小寶嚇壞了，奶奶要是有個三長兩短，你不害怕嗎？”

魏之遠捧起他一只手，輕輕地攥了一下，在魏謙沒有感覺到異樣之前，又飛快地松開，站了起來：“我要是也嚇壞了，你怎么辦？”

魏謙愣了一下，魏之遠的站起來時的陰影被燈打得越發(fā)高大，好像把他整個人都攏在里面。他想，這小子說話怎么越來越戳人心了呢？

先開始的那段時間，魏謙整天往醫(yī)院跑去看宋老太的情況，老熊他們這次考察的時間格外長，這使得魏謙還要兼顧公司的工作鴻蒙圣祖。

幸好魏之遠徹底從學(xué)校搬回來住了，魏謙才感覺事情并不像自己想象得那么捉襟見肘。

魏之遠就像是他多長出來的一顆腦子，每天替他想一多半的事，做一多半的事。

他就像一根逐漸長高長大的樹苗，替他撐住了一半搖搖欲墜的屋頂。

而幸運的是，宋老太到底還是沒有死成。她被搶救回來了，并且在十來天之后，離開了重癥監(jiān)護室。

她的話說不清楚了，但是還沒傻。

住進了普通病房，家屬就要開始繁忙了，小寶還在上高中，每天能擠時間到醫(yī)院來給送個飯已經(jīng)需要她一路狂奔了……而這樣大的活動量好像刺激了她的生長，兩個月過去，她一個十七八歲的大姑娘，褲子居然短了一大截，青春期之長挑戰(zhàn)了一回人類極限。

魏之遠課業(yè)重——不光是學(xué)校里的，他可能還在學(xué)別的東西，魏謙每次看見他，他身邊都至少有一到兩本板磚一樣的書。

魏之遠兩頭跑，時間被縮水了一大塊，魏謙好幾次看見他半夜兩三點，打著哈欠坐在電腦面前補作業(yè)，有時候干脆做著做著就睡著了。

魏謙就再也不讓他過來值夜班了，他在宋老太的病房里支了一張行軍床，公司那邊只好請了長假，整整兩個月，宋老太出院。

沒辦法，自從宋老太恢復(fù)了神智，她就堅決地拒絕了護工。

而當(dāng)魏謙試圖和她溝通“找個保姆照顧她”的問題時，更是遭到了宋老太的嚴(yán)重抗議，她用含著一塊豆腐的模糊的聲音連比劃再嚷嚷地讓魏謙明白了她的想法，她是在說：“我是個老農(nóng)民，不是那種會使喚人的人?！?

魏謙說：“哎喲我的老祖宗，您老人家還活在封建舊社會呢怎么的？”

宋老太眼睛一瞪，嘰里呱啦又嗷嗷一通。

她不會去想耽誤家里人的時間，耽誤他們工作學(xué)習(xí)，損失的金錢可能更多，她雖然沒傻，可腦子也轉(zhuǎn)不過那么多彎來了，比沒病之前還要固執(zh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