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小再側(cè)身而坐,默了少頃,說:“姚公子他……”
孔嶺是知心人,知道這會兒不宜在此詳談,不論是感慨還是憐憫,對姚溫玉而都無異于凌遲。故而站起身,引著余小再說:“今夜時候不早了,猶敬,姚公子才到,讓他休息一夜吧,我們明日再來探望也不遲?!?
說罷回身對沈澤川行了禮,對周桂說:“晚些書齋還要議事,大人也隨我一同回去吧。”
余小再被孔嶺點醒,也跟著他們起身告辭。他臨行前望了眼里屋,看那燭光暗影間橫斜著樹影,里邊的人無聲無息。余小再回想起海良宜,不禁雙目一紅,忍住了長嘆,匆匆地跨出了門檻。
夜色凄涼,月光照得庭院里的花草都病懨懨的。檐下吊著幾只鐵馬,隨風(fēng)輕晃,搖出了當(dāng)啷聲。姚溫玉躺在榻上,被那鐵馬聲敲散了神識,在恍惚中,回到了闃都。
闃都煙雨霏微。
姚溫玉披麻戴孝,送海良宜到了菩提山。這座山曾經(jīng)葬著他的祖父,如今又葬著他的老師,他立在那雨霧間,不知山青,也不識歸路。
姚氏出過國士,他們在大周歷朝間揮斥方遒,也曾是世家壁壘的中流砥柱,但是到了光誠帝那一代,姚老太爺革新家風(fēng),摒除門第之見,向投帖無門的寒門庶子伸出了手,從此太學(xué)興盛。姚家摸索著另一條路,只是這條路夭折在了太后花鶴娓與花思謙的手中,等到了姚父這代,姚氏式微,雖然余威仍在,卻不能再與姚老太爺在世時相提并論。最致命的是,姚家這一代子嗣凋零,只有一個姚溫玉,其余都是旁支末流,甚至沒有殺出春闈的人。
近年闃都八大家各自換人,姚氏已經(jīng)不能夠服眾。他們家中子弟還在做官的,都是謄抄閑職,沒有魏氏那樣的三品重臣。姚溫玉雖然拜在海良宜門下,又廣交文士,可他沒有功名在身,也沒有迎娶費氏的照月郡主。他除了才名,一無所有,結(jié)果最終才名也棄他而去,他就猶如這山間落葉,零落成泥,一文不值。
喬天涯挑了竹簾,側(cè)開了身。沈澤川入內(nèi),坐在了適才大夫把脈的椅子上。燭火明滅,沈澤川說:“你受人毒害,不宜再風(fēng)餐露宿,如果不嫌棄,就住在我家中。我的老師與你的老師算是同僚,你與策安又是舊識,不必客氣?!?
姚溫玉洗凈的面上一片平靜,他還在聽檐下馬,過了半晌,說:“無須講得這樣婉轉(zhuǎn),我來茨州,就是為了投奔同知?!?
沈澤川將折扇擱在膝頭,說:“我如今寄人籬下,混口飯吃,與你只敢稱兄弟,不敢稱主從。”
“茨州復(fù)興,同知功不可沒。”姚溫玉又咳了起來,這具身體先后遭受的重創(chuàng)都是想讓他死,他一介文人,落下的病根日后都難以鏟除。如今他病得很厲害,比半年前更加單薄。他攥起了帕子,掩了片刻,才繼續(xù)說:“我在途中聽聞同知的所作所為,以為同知不是在謀取中博六州,而是在謀取闃都。茨茶槐的商路形成后,往東北能夠連接離北互市,往東南可以牽制啟東糧道。大周兩路重兵皆要經(jīng)過同知的眼睛,日后怎么打,什么時候打,那都由同知全權(quán)拿捏?!?
沈澤川指尖抹開扇面,搭在椅把手上,沒有接話。
“況且這條商路位置特殊,如果同知以此建立起商路城鎮(zhèn),這就把闃都東南北三面盡收囊中。八大營兵力有限,以后若是沒有啟東相助,闃都想要突破同知的三面包圍就毫無勝算?!币赜駛?cè)目,看著沈澤川,“同知高瞻遠(yuǎn)矚,謀的是幾年以后?!?
沈澤川盯著姚溫玉。
若非此人落魄至此,不要說別人,沈澤川也想殺他。茨茶槐的商路寓意沈澤川有千百種解釋,但是姚溫玉說的才是他真正所想——讓闃都失去與離北的直達(dá)兵路,茶州除了能夠牽制河州,還能阻礙啟東的糧道,沈澤川就是要包住闃都。
“但是戚竹音未必肯給同知時間,”姚溫玉忍不住咳嗽,頻頻以帕掩唇,“她在啟東從后觀察你的一舉一動,遲早會看出端倪。同知此舉若是能成,自然皆大歡喜,但若是不能成,反而會陷入闃都與啟東的前后攻擊,到時候腹背受敵,即便離北肯出兵援助,也無法在抵抗邊沙騎兵的同時和啟東守備軍作戰(zhàn)。沒有兵馬就是同知眼下的致命要害,所以同知連通茨、茶兩州,重理戶籍,收納流民,就是想要迅速建立起聽你調(diào)派的軍隊。”
沈澤川“啪”地合扇,笑說:“姚元琢名不虛傳,只是你這般聰明,怎么會流落中博?若是想要建功立業(yè),闃都如今的局勢正好,不論是太后還是內(nèi)閣,都比我沈蘭舟出得起價格?!?
姚溫玉要坐起身,喬天涯上前扶著人,給他墊上了枕頭。他不看喬天涯,像是不認(rèn)得。那長指捂著帕子,別開頭面朝里,又悶聲咳了許久。他盯著墻面上的光影,喑啞道:“薛延清在闃都扶持儲君,脅迫內(nèi)閣與太后,意欲率領(lǐng)太學(xué)進(jìn)行改革,然而我以為大周已經(jīng)醫(yī)藥罔效,與其再度求全,不如破而后立。大周失其鹿,天下共逐之,出身草莽的雷常鳴都動了自立為王的心思。待到闃都的改革推行,各地必然會揭竿而起,群雄紛爭不可避免,李氏帝王已經(jīng)無力回天?!?
姚溫玉回過頭,在昏光里注視著沈澤川,他眼中重燃的光芒何其復(fù)雜,字字清晰:“這天下人人可以坐,李氏可以,你沈蘭舟為什么不可以?”
沈澤川豎起折扇,寒聲說:“我志不在此。”
“你騙不了我,”姚溫玉低聲說,“你正在這條路上。”
“我大可扶持別人,”沈澤川微哂,“天下姓李的不止一個?!?
“六年前中博兵敗,你失去了一切。六年后闃都再敗,你又失去了一切。等到下一個六年,”姚溫玉垂眸疏離,“你還肯把自己的身家性命交給別人掌控嗎?你根本不是做直臣的料子,受制于人已然成為了你的畢生恥辱?!?
屋內(nèi)氣氛驟變,沈澤川指尖捏著折扇,雖然安靜,卻像是下一刻就會痛下殺手,含情眼里什么也看不清。窗外的鐵馬叮當(dāng)碰撞,樹影蕭瑟,跌在了他的袍邊,被他蹍在了腳底。
沈澤川陡然莞爾:“先生肯投身于我?guī)は拢蘸蟠笮∈乱?,皆可商量。喬天涯,奉茶。?
姚溫玉接了茶,撥了茶沫,沒有立即喝。他的手腕還是與茶盞一色,卻瘦得可憐。他望著那浮動的茶葉,自嘲道:“不必叫我先生,我在闃都敗給了薛修卓,被他打斷了兩條腿,險些丟掉性命。你不是問我為什么到這兒來么?”
姚溫玉安靜半晌。
“因為我要和薛修卓下完這盤棋,輸贏不定,生死不論?!?
作者有話要說:謝謝觀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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