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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老字號

老字號

老舍

錢掌柜走后,辛德治好幾天沒正經(jīng)吃飯。錢掌柜是綢緞行公認(rèn)的老手,正如三合祥是公認(rèn)的老字號。辛德治是錢掌柜手下教練出來的人??墒撬⒉粚R蛩饺说母星槎@樣難過,也不是自己有什么野心。他說不上來為什么這樣怕,好象錢掌柜帶走了一些永難恢復(fù)的東西。

周掌柜到任。辛德治明白了,他的恐怖不是虛的;“難過”幾乎要改成咒罵了。周掌柜是個“野雞”,三合祥——多少年的老字號!——要滿街拉客了!辛德治的嘴撇得象個煮破了的餃子。老手,老字號,老規(guī)矩——都隨著錢掌柜的走了,或者永遠(yuǎn)不再回來。錢掌柜,那樣正直,那樣規(guī)矩,把買賣作賠了。東家不管別的,只求年底下多分紅。

多少年了,三合祥是永遠(yuǎn)那么官樣大氣:金匾黑字,綠裝修,黑柜藍(lán)布圍子,大杌凳包著藍(lán)呢子套,茶幾上永遠(yuǎn)放著鮮花。多少年了,三合祥除了在燈節(jié)才掛上四只宮燈,垂著大紅穗子沒有任何不合規(guī)矩的胡鬧八光。多少年了,三合祥沒打過價錢,抹過零兒,或是貼張廣告,或者減價半月;三合祥賣的是字號。多少年了,柜上沒有吸煙卷的,沒有大聲說話的;有點(diǎn)響聲只是老掌柜的咕嚕水煙與咳嗽。這些,還有許許多多可寶貴的老氣度,老規(guī)矩,由周掌柜一進(jìn)門,辛德治看出來,全要完!

果然,周掌柜——來了還沒有兩天——要把三合祥改成蹦蹦戲的棚子:門前扎起血絲胡拉的一座彩牌,“大減價”每個字有五尺見方,兩盞煤氣燈,把人們照得臉上發(fā)綠。

辛德治要找個地方哭一大場去!在柜上十五六年了,沒想到過——更不用說見過了——三合祥會落到這步天地!怎么見人呢?合街上有誰不敬重三合祥的?伙計(jì)們晚上出來,提著三合祥的大燈籠,連巡警們都另眼看待。那年兵變,三合祥雖然也被搶一空,可是沒象左右的鋪戶那樣連門板和“無二價”的牌子都被摘了走——三合祥的金匾有種尊嚴(yán)!他到城里已經(jīng)二十來年了,其中的十五六年是在三合祥,三合祥是他第二家庭,他的說話、咳嗽與藍(lán)布大衫的樣式,全是三合祥給他的。他因三合祥、也為三合祥而驕傲。他給鋪?zhàn)尤ニ鱾?,都被人請進(jìn)去喝碗茶;三合祥雖是個買賣,可是和照顧主兒們似乎是朋友。錢掌柜是常給照顧主兒行紅白人情的。三合祥是“君子之風(fēng)”的買賣:門凳上常坐著附近最體面的人;遇到街上有熱鬧的時候,照顧主兒的女眷們到這里向老掌柜借個座兒。這個光榮的歷史,是長在辛德治的心里的??墒乾F(xiàn)在?

他最恨的是對門那家正香村:掌柜的踏拉著鞋,叼著煙卷,鑲著金門牙。老板娘背著抱著,好象兜兒里還帶著,幾個男女小孩,成天出來進(jìn)去,進(jìn)去出來,唧唧喳喳,不知喊些什么。老板和老板娘吵架也在柜上,打孩子,給孩子吃奶,也在柜上。摸不清他們是作買賣呢,還是干什么玩呢,只有老板娘的胸口老在柜前陳列著是件無可疑的事兒。那群伙計(jì),不知是從哪兒找來的,全穿著破鞋,可是衣服多半是綢緞的。有的貼著太陽膏,有的頭發(fā)梳得象漆杓,有的戴著金絲眼鏡。再說那份兒厭氣:一年到頭老是大減價,老懸著煤氣燈,老轉(zhuǎn)動著留聲機(jī)。買過兩元錢的東西,老板便親自讓客人吃塊酥糖;不吃,他能往人家嘴里送!什么東西也沒有一定的價錢,洋錢也沒有一定的行市。辛德治永遠(yuǎn)不正眼看“正香村”那三個字,也永不到那邊買點(diǎn)東西。他想不到世上會有這樣的買賣,而且和三合祥正對門!

更奇怪的,正香村發(fā)財(cái),而三合祥一天比一天衰微。他不明白這是什么道理。難道買賣必定得不按著規(guī)矩作才行嗎?果然如此,何必學(xué)徒呢?是個人就可以作生意了!不能是這樣,不能;三合祥到底是不會那樣的!誰知道竟自來了個周掌柜,三合祥的與正香村的煤氣燈把街道照青了一大截,它們是一對兒!三合祥與正香村成了一對?!這莫非是作夢么?不是夢,辛德治也得按著周掌柜的辦法走。他得和客人瞎扯,他得讓人吸煙,他得把人誆到后柜,他得拿著假貨當(dāng)真貨賣,他得等客人爭競才多放二寸,他得用手術(shù)量布——手指一捻就抽回來一塊!他不能受這個!

可是多數(shù)的伙計(jì)似乎愿意這么作。有個女客進(jìn)來,他們恨不能把她圍上,恨不能把全鋪?zhàn)拥臇|西都搬來給她瞧,等她買完——哪怕是買了二尺搪布——他們恨不能把她送回家去。周掌柜喜愛這個,他愿意伙計(jì)們折跟頭、打把式,更好是能在空中飛。

周掌柜和正香村的老板成了好朋友。有時候還湊上天成的人們打打“麻將”。天成也是本街上的綢緞店,開張也有四五年了,可是錢掌柜就始終沒招呼過他們。天成故意和三合祥打?qū)φ?,并且吹出風(fēng)來,非把三合祥頂趴下不可。錢掌柜一聲也不出,只偶爾說一句:咱們作的是字號。天成一年倒有三百六十五天是紀(jì)念日,大減價?,F(xiàn)在天成的人們也過來打牌了。辛德治不能答理他們。他有點(diǎn)空閑,便坐在柜里發(fā)楞,面對著貨架子——原先架上的布匹都用白布包著,現(xiàn)在用整幅的通天扯地地作裝飾,看著都眼暈,那么花紅柳綠的!三合祥已經(jīng)完了,他心里說。

但是,過了一節(jié),他不能不佩服周掌柜了。節(jié)下報(bào)賬,雖然沒賺什么,可是沒賠。周掌柜笑著給大家解釋:“你們得記住,這是我的頭一節(jié)呀!我還有好些沒施展出來的本事呢。還有一層,扎牌樓,賃煤氣燈……哪個不花錢呢?所以呀!”他到說上勁來的時節(jié)總這么“所以呀”一下?!叭蘸鬅o須扎牌樓了,咱會用更新的,更省錢的辦法,那可就有了賺頭,所以呀!”辛德治看出來,錢掌柜是回不來了;世界的確是變了。周掌柜和天成、正香村的人們說得來,他們都是發(fā)財(cái)?shù)?。過了節(jié),檢查日貨嚷嚷動了。周掌柜瘋了似的上東洋貨。檢查隊(duì)已經(jīng)出動,周掌柜把東洋貨全擺在大面上,而且下了命令:“進(jìn)來買主,先拿日本布;別處不敢賣,咱們正好作一批生意??匆娻l(xiāng)下人,明說這是東洋布,他們認(rèn)這個;對城里的人,說德國貨。”

檢查隊(duì)到了。周掌柜臉上要笑出幾個蝴蝶兒來,讓吸煙,讓喝茶。“三合祥,沖這三個字,不是賣東洋貨的地方,所以呀!諸位看吧!門口那些有德國布,也有土布;內(nèi)柜都是國貨綢緞,小號在南方有聯(lián)號,自辦自運(yùn)?!?

大家疑心那些花布。周掌柜笑了:“張福來,把后邊剩下的那匹東洋布拿來?!?

布拿來了。他扯住檢查隊(duì)的隊(duì)長:“先生,不屈心,只剩下這么一匹東洋布,跟先生穿的這件大衫一樣的材料,所以呀!”他回過頭來,“福來,把這匹料子扔到街上去!”

隊(duì)長看著自己的大衫,頭也沒抬,便走出去了。

這批隨時可以變成德國貨、國貨、英國貨的日本布賺了一大筆錢。有識貨的人,當(dāng)著周掌柜的面,把布扔在地上,周掌柜會笑著命令徒弟:“拿真正西洋貨去,難道就看不出先生是懂眼的人嗎?”然后對買主:“什么人要什么貨,白給你這個,你也不要,所以呀!”于是又作了一號買賣??腿伺R走,好象怪舍不得周掌柜。辛德治看透了,作買賣打算要賺錢的話,得會變戲法、說相聲。周掌柜是個人物??墒切恋轮尾幌朐僭谶@兒干,他越佩服周掌柜,心里越難過。他的飯由脊梁骨下去。打算睡得安穩(wěn)一些,他得離開這樣的三合祥。

可是,沒等到他在別處找好位置,周掌柜上天成領(lǐng)東去了。天成需要這樣的人,而周掌柜也愿意去,因?yàn)槿舷榈睦弦?guī)矩太深了,仿佛是長了根,他不能充分施展他的才能。

辛德治送出周掌柜去,好象是送走了一塊心病。

對于東家們,辛德治以十五六年老伙計(jì)的資格,是可以說幾句話的,雖然不一定發(fā)生什么效力。他知道哪些位東家是更老派一些,他知道怎樣打動他們。他去給錢掌柜運(yùn)動,也托出錢掌柜的老朋友們來幫忙。他不說錢掌柜的一切都好,而是說錢與周二位各有所長,應(yīng)當(dāng)折中一下,不能死守舊法,也別改變的太過火。老字號是值得保存的,新辦法也得學(xué)著用。

字號與利益兩顧著——他知道這必能打動了東家們。

他心里,可是,另有個主意。錢掌柜回來,一切就都回來,三合祥必定是“老”三合祥,要不然便什么也不是。他想好了:減去煤氣燈、洋鼓洋號、廣告、傳單、煙卷;至必不得已的時候,還可以減人,大概可以省去一大筆開銷。況且,不出聲而賤賣,尺大而貨物地道。難道人們就都是傻子嗎?

錢掌柜果然回來了。街上只剩了正香村的煤氣燈,三合祥恢復(fù)了昔日的肅靜,雖然因?yàn)闅g迎錢掌柜而懸掛上那四個宮燈,垂著大紅穗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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