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友嵐抬頭望著那已建到六樓的“美奐大廈”,核對著自己手里的建筑圖,工人們已排好了七樓頂?shù)匿摻?,在工程局派人來檢查之前,他必須先鑒定一下工作是不是認(rèn)真而完滿,是不是符合要求?乘上室外那架臨時電梯,他吊上了六樓的樓頂,爬在“鷹架”上,他和副工程師討論著,研究著,也爭辯著。安全第一,省錢是絕對不行的!他堅持他的原則,副工程師有副工程師的看法,兩人討論了好半天,那“鷹架”窄小危陡,他居高臨下,望著樓下的工地,和街頭的人群。街對面,另一棟十四層的“美倫大廈”也已破土,這些年來,臺灣的繁榮令人震驚,怎么有這么多人肯出錢買房子?
從“鷹架”上回到電梯,再從高空吊下來,他已經(jīng)弄了一身的塵土,和那鋼架上的鐵銹。還好他穿著的是一身牛仔衣,但雙手上全是泥土,正要走往工地臨時搭蓋的辦事處去,他被喊住了:“友嵐!”他回頭,兆培正靠在那工地的柱子上看著他。兆培不像平常那樣充滿生氣和喜悅了,他臉上有某種沉重的、不安的表情,這使友嵐有些迷惑了,他望著兆培:“你特地來找我嗎?”“不找你找誰?”“下班了?”他問?!拔医裉焓侵翟绨啵闭着嗾f,深思的望著友嵐?!艾F(xiàn)在已經(jīng)快五點鐘了,你能不能離開工地?我有點事想和你談一談。”
友嵐看了他兩秒鐘,立刻說:
“好,我洗一個手,交代一聲就來!”
洗了手,交代完了工作,友嵐走出辦事處。對兆培深深的看了一眼,他笑笑,在兆培背上敲了一記:
“你怎么了?失戀了嗎?我看你那位李玢玢對你一往情深,應(yīng)該是不會有問題的,除非是你的牛脾氣發(fā)作,不懂得溫柔體貼,把人給得罪了--”他們走到友嵐的“跑天下”前面,開了車門,友嵐說:“進(jìn)去吧!我們找一家咖啡館坐坐?!?
“不用去咖啡館,”兆培坐進(jìn)了車子,望著在駕駛座上的友嵐?!坝褝梗襾碚夷?,不是為了我的事情,而是為了你和宛露。”友嵐的臉色僵住了,他的眼睛直視著玻璃窗前面。
“什么意思?”他故作冷淡的問?!拔衣犝f她最近和一個新聞記者來往密切,難道他們吹了嗎?”
“我不知道?!闭着嗾f:“吹不吹我覺得都沒關(guān)系,如果是我愛的女孩子,即使是別人的女朋友,我也會把她給搶過來。不戰(zhàn)而認(rèn)輸,反正不是我的哲學(xué)。”
友嵐震動了一下,很快的掉頭望著兆培。
“兆培,你話里帶著刺呢!”他說。
“友嵐,”兆培沉重的看著他?!巴鹇兑呀?jīng)知道她自己的身世了?!庇褝钩粤艘惑@,他盯著兆培。
“怎么會?大家不是都瞞得很緊嗎?難道--”他醒悟的?!澳莻€母親又找來了!”“是的,昨天晚上發(fā)生的事,反正一切都穿幫了。宛露那個生母,你也知道,是不怎么高明的。宛露很受刺激,我從沒看過她像昨晚那樣痛苦,當(dāng)時她似乎要發(fā)瘋了,后來,我把我的身世也告訴了她,她才平靜了。但是,友嵐,我們?nèi)叶己軗?dān)心她。”“怎么呢?”“她的世界一下子翻了一個身,她很難去接受這件事的。她和我不同,我到底是男孩子,一切都看得比較灑脫。宛露從小,你也知道,她外表雖然對什么都滿不在乎,又心無城府??墒?,實際上,她很敏感,又很驕傲。”
“我懂?!庇褝菇涌谡f:“豈止是敏感和驕傲,她還很倔強(qiáng)很好勝,很熱情,又很容易受傷?!?
兆培把手搭在友嵐肩上。
“世界上不可能有另一個男人,比你更了解宛露。所以,你該明白,這件事對她的打擊和影響有多重,如果她的生母,不是個風(fēng)塵女子,對她或者還好一點?,F(xiàn)在,我們擔(dān)心她以往的自尊與自傲,已蕩然無存了。友嵐,”他凝視他,語重而心長?!叭绻氵€愛她,去幫助她吧,她會需要你!”
友嵐又震動了一下?!八F(xiàn)在在家里嗎?”他問。
“不,她上班去了?!闭着嗫纯词直?。“現(xiàn)在,她馬上就要下班了。今天,大家都勸她請假,可是她堅持要上班,她早上走的時候,蒼白得像個病人。媽很不放心,我們都不知道該怎么辦--”“我懂了?!庇褝购唵蚊髁说恼f,發(fā)動了汽車?!拔覀?nèi)ルs志社接她?!薄奥c!”兆培說,打開車門?!澳闳ィ也蝗?!如果她肯跟你談,不必急著把她送回家來,你可以請她吃晚飯,或者,帶她去什么地方玩玩,散散心!”他跳下了車子。
“我想,”友嵐關(guān)好車門,把頭伸出車窗,對兆培說:“我會想辦法治好她的憂郁癥!”
“別太有把握!”友嵐的車子沖了出去,開往大街,他向敦化北路開去,心里被一份朦朧的憐惜與酸澀所漲滿了。他想著宛露,那愛笑的,無憂無慮的宛露。那跳跳蹦蹦,永遠(yuǎn)像個男孩一般的宛露,那稚氣未除,童心未泯的宛露,那又調(diào)皮又淘氣的宛露,那又惹人恨又惹人疼的宛露--她現(xiàn)在怎樣了?突然揭穿的身世會帶給她怎樣的后果?噢,宛露,宛露,他心里低喚著:你是什么出身,有什么重要性?別傻了!宛露,只要你是你!
車子停在雜志社門口,他等待著,燃起了一支煙,他看看手表,還不到下班時間,他倚著車窗,不停的吞云吐霧,煙霧迷蒙在窗玻璃上。雜志社下班了,三三五五的男女職員結(jié)伴而出。他緊緊的盯著那大門,然后,他看到宛露了。低垂著頭,她慢吞吞的走出雜志社,手里抱著一疊卷宗。數(shù)日不見,她輕飄得像一片云,一片無所歸依的云。她那長長的睫毛是低俯著的,嘴唇緊緊的閉著,她看來心不在焉而失神落魄。
他打開車門,叫了一聲:
“宛露!”她似乎猛吃了一驚,慌張的抬起頭來,像個受了驚嚇的,迷失的小鳥。發(fā)現(xiàn)是他,她幽幽的透出一口氣來:
“哦,是你!”她喃喃的說。
“上來吧!”他溫柔的說,那憐惜的感覺在他胸中擴(kuò)大。
她一語不發(fā)的坐進(jìn)了車子,有股無所謂的,散漫的,迷惘的神情。懷里還緊抱著那疊卷宗,就好像一個寒冷的人緊抱著熱水袋一般。他悄眼看她,從她手中取下了那疊稿件,放到后座去,她被動的讓他拿走了手里的東西,雙手就軟軟的垂在裙褶里了。她穿著件淺灰色的套頭毛衣,深灰色的裙子--不再像個男孩子了,只是一抹灰色的、蒼涼的影子。
他發(fā)動了車子,熄滅了煙蒂。
“我請你去大陸餐廳吃牛排?!彼f。
她看了他一眼。沒說話。
“你中午吃了什么?”他問。
她蹙蹙眉,輕輕的搖了一下頭。
“你的意思不會是說,你中午根本沒吃飯吧?”他不自覺的提高了聲音,帶著責(zé)備的意味。
她仍然不說話?!拔梗 彼鋈粣琅?,轉(zhuǎn)頭盯了她一眼,他大聲說:“你還算個灑脫不羈的人嗎?你還算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嗎?你還算是堅強(qiáng)自負(fù)的嗎?你怎么如此無用?一點點打擊就可以把你弄成這副怪樣子?別讓我輕視你,宛露,別讓我罵你,宛露!你的出身與今天的你有什么關(guān)系?二十年前你無知無識,和一只小貓小狗沒什么分別,今天的你,是個可愛的、優(yōu)秀的、聰明的、快樂的女孩子!你犯得著為二十年前的事去傷心難過嗎?你應(yīng)該為今天的你驕傲自負(fù)才對!”
“你都知道了?”她低聲問。
“知道你的出身嗎?我一直就知道!從你抱進(jìn)段家就知道!不止我知道,爸爸知道,媽媽知道,我們?nèi)叶贾?!但是,二十年來,我們輕視過你沒有?在乎過這事沒有?我們一樣愛你疼你憐你寵你!沒料到,你自己倒會為這事想不開!”
她閉緊了嘴,臉上有一份深思的表情。
車子開到了大陸餐廳。他帶她走上了樓,坐定了,她仍然呆望著桌上的燭杯出神。友嵐不理她,招來了侍者,他為自己叫了一客紐約牛排,然后問她:
“你吃什么?”“隨便?!庇褝罐D(zhuǎn)頭對侍者:“給這位小姐一客‘隨便’,不過,在隨便里,多加點配料,我想,加客菲力牛排吧!另外,先給這位小姐一杯‘pinklady’,給我一杯加冰塊的白蘭地。”
侍者含笑而去,宛露抬起眼睛來。
“我不會喝酒?!薄叭魏问露紡牟粫兂蓵??!庇褝苟⒅??!澳悴粫?,現(xiàn)在你會悲哀,你不會煩惱,現(xiàn)在你會煩惱,你不會多愁善感,現(xiàn)在你會多愁善感,你不會戀愛,現(xiàn)在你也會戀愛!”
“戀愛?”她大大的震動了一下?!拔液驼l戀愛?”“和我!”他冷靜的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