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夭不知道究竟過去了多久,只知道當(dāng)她的手觸碰到一個硬物,本能地抓緊時,她的眼睛才恢復(fù)了一點視覺。
看清那是一塊礁石,小夭的整個身子立即癱軟,她平趴在礁石上,看到遠(yuǎn)處礁巖的頂上,一個黑黢黢的人影固執(zhí)地佇立著。
此時,天際已經(jīng)蒙蒙亮,清冷的晨曦中,那個頎長的人影好似已和礁巖融為一體,鑲嵌在天地之間,成為了天荒地老的等待。
小夭也不知是累,還是喜悅,嗓子發(fā)澀,發(fā)不出聲音,她無力地舉起手,好似在揮,卻又全然沒動。
終于,巖壁上的人看到了他,顧不上從岸上走,他飛躍下巖壁,跳進(jìn)了大海,奮力游到小夭身邊,抱起她。兩個人半浸在海水中,小夭因為力竭,身子在不停地顫抖,璟卻不知道為什么,身子也在不停地顫抖。
兩個人顫得都說不出話來,小夭能聽見自己上下牙齒大戰(zhàn)的聲音。她覺得又好笑又郁悶,精心妝扮,沒想到竟然以最狼狽的姿態(tài)出現(xiàn)。
小夭打著冷戰(zhàn)說:“別、別……水里?!迸萘艘灰沟暮K娴牟幌朐倥萘?。
璟抱著她爬上礁石,可蹣跚地走了幾步,竟然腳下打滑,向下跌去。璟怕傷到小夭,用自己的背脊著地,砰一聲響,跌得不輕。
小夭笑,“你、你……還九……狐……笨……”
終于到了岸上,璟抱著小夭走到避風(fēng)的巖壁下,小夭臉色慘白,嘴唇發(fā)烏,璟一手貼著她的后心,一手握著她的手掌,把靈力緩緩輸進(jìn)去,慢慢地在她身體內(nèi)游走了幾圈,小夭的身體才不再顫抖了。
此時,外面已經(jīng)大亮,巖壁下的這個小小角落,因為礁巖和樹林的遮掩,依舊陰暗。
璟看小夭的身體暖喝了,收回了放在她后心的手,覺得也應(yīng)該松開握住她手的手,卻又舍不得,手一時松一時緊。小夭看著他,調(diào)笑道:“你以前倒是膽子大,現(xiàn)在竟然膽小了?”
璟松來了手,“現(xiàn)在和以前不一樣?!?
“哪里不一樣?”
璟看了她一眼,又急急垂下了眼眸。
小夭摸了摸亂七八糟的濕發(fā),又掐掐臉頰,估計臉色也好不到哪里去,很是沮喪,決定回去真要狠狠教訓(xùn)阿念一頓了。小夭站起來,“我回去了。”
璟急忙站起,拉住她的胳膊,又觸電般立刻松開,臉上有些燙。高辛的衣衫輕薄飄逸,浸濕后就順服地貼在了身上,剛才縮坐著時不覺得,此時站起來,一下子腰是腰、胸是胸,看得格外分明。
小夭看到璟的神情,低頭看了下自己,立即蹲下去,雙手抱著膝蓋,把自己捂了個嚴(yán)實。
璟坐在她對面,低聲道:“待會兒再回去,好嗎?就一會兒。”
小夭沒有吭聲。
“我等了你一夜,以為你不會來了?!?
小夭氣惱地問:“既然覺得我不會來了,為什么還要等?”
璟不知道該怎么回答,如果她真不來了,他也不知道能去哪里,在這地底的深處,他有過最幸福甜蜜的時刻??墒墙o了他幸福甜蜜的人是小六,不是眼前的這個少女,如果她收回,他完全明白。
小夭雙膝跪地,膝行到他身前,眼中滿是惱怒委屈,“你以為你等了一夜,很辛苦嗎?你有未婚妻!你和她同進(jìn)同出,卻變著法子時時刻刻地提醒我對你許過諾。你既然不信我,為什么要讓我許諾?我告訴你,昨夜我為了遵守對你的承諾,差點死了!”小夭狠狠地推璟,“我不玩了,我收回承諾!你趕緊滾回青丘,去娶防風(fēng)意映吧!”
璟不敢還手,卻也堅決不后退,“我不會娶她,她其實并不喜歡我,應(yīng)該也不會愿意嫁給我?!?
小夭停止了推搡,“我不信!她為什么會不喜歡你?”
“我腿殘了,看得出來她很驚訝也很失望。又一次,她看到了我身上的傷痕,受了驚……”其實,說受驚是很含蓄的說法,意映當(dāng)時臉色慘白,神情驚懼,一眼都不敢看他,并且從那之后,兩人單獨相處時,意映都會和他保持距離。
小夭很難受,她知道璟的腿不方便,也知道璟身上的傷痕有些恐怖,可這不應(yīng)該是他被嫌棄的理由。小夭說:“你們訂婚幾十年了,難道她還會在意這些外在的東西嗎?”
“實際上,在清水鎮(zhèn)見面前,我完全不知道她究竟長什么樣,我們從未見過面。她是母親挑中的人,當(dāng)時,母親已經(jīng)染病,我不想讓母親再操心我的婚事,立即答應(yīng)了。訂婚后,我又要照顧母親,又要處理族中事務(wù),忙得不可開交,根本顧不上多想此事,倒是大哥悄悄溜去看防風(fēng)意映,回來后笑嘻嘻地和我說‘恭喜,果然是花容月貌、聰慧伶俐’。母親去世后,我要面對崩潰的大哥,沒有心情想什么男女情事。奶奶揭開大哥的身世秘密后,我更是無心去想。直到一切平息下來,奶奶說我該成婚了,我才想起我還有個未婚妻。奶奶年紀(jì)已大,大嫂像是不存在,涂山氏的確需要一個女主人,幫奶奶分憂解勞。奶奶和長老商量后,擇定了婚期,沒想到還未舉行婚禮,我就被大哥幽禁了?!?
原來清水鎮(zhèn)的相逢竟然是他和防風(fēng)意映的初遇,那也難怪防風(fēng)意映會失望……小夭的心里五味雜陳,有些酸澀難受,又有些高興,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究竟在想什么。
半晌后,小夭幽幽說道:“防風(fēng)小姐的確是花容月貌,人又能干。眼光挑剔一點,也是正常,你別往心里去。”
“你、最美?!杯Z說完,立即低下了頭。
“即使現(xiàn)在這樣?”
“嗯。”
小夭撲哧笑了出來,“終于明白為什么顓頊的花巧語對少女們無往不利了,雖然明知道你說的不是事實,可依舊喜歡聽?!?
“我說的是事實。小夭,我沒有想到你是這樣的,如果我知道你是這樣的……即使在黑暗的地牢里,我也絕不會有勇氣說出奢望……”璟的背脊挺得筆直,頭卻低垂著,猶如一株長在陰暗中、終年見不到陽光的植物,“我的身體,我的聲音……你知道為什么我明知道能醫(yī)好腿卻不肯醫(yī)治嗎?因為我知道縱使好了,真正的傷依舊在身體里面,那是什么藥都治不好的。我能穿上衣服遮去身上的丑陋傷痕,我能用稀世良藥治好腿,我也能盡量少說話,掩飾自己難聽的聲音。我能欺騙所有人,我依舊是風(fēng)華出眾的青丘公子,可我欺騙不了自己……小夭,我配不上你!這時間,有許多健康聰慧英俊的男兒……”
“璟,抬頭!涂山璟,抬起頭?!?
璟慢慢地抬起了頭,小夭的臉湊到他的臉邊,喃喃低語:“昨夜,有個男子逼我親他,現(xiàn)在我卻只想親你?!彼拇捷p輕落在璟的唇上,璟的身子劇顫了一下,往后猛地一縮,躲開了小夭,“別……小夭?!?
小夭閉著眼睛,仰著頭,雙頰酡紅,身子在輕顫,“璟……璟……”
小夭的輕喚聲抖得幾乎要聽不出她在叫什么,璟覺得自己好像也在顫,他的吻落在了小夭額間的緋紅上,就好似有一團(tuán)火從小夭額間一直燒到了他心里,讓他冰涼的心暖和起來,或許遲早有一日,那些藏在身體里、無藥可醫(yī)的傷口也會康復(fù)。
璟緊緊地抱著小夭,頭埋在小夭頸間,像是做夢一般歡喜,讓他只想永遠(yuǎn)摟著小夭,永不放開。
小夭呻吟,“你快把我勒斷氣了。”
璟立即松開了她,滿臉通紅。小夭輕笑,頭倚在他的臂彎上,看著他。
璟不好意思,略微偏過了頭,“剛才你說你昨夜差點死了,還說……”
小夭不在意地?fù)]揮手,“我說氣話嚇唬你的。”
璟看向小夭,心中疑惑,卻知道小夭不想再提了。
小夭笑問:“為什么不是這里?”她指指自己的唇。
璟低聲說:“還不是時候?!?
“那什么時候才……可以?!毙∝舶腴]著眼睛,用手掩著臉,掩飾著羞意。
璟回答不出,因為那是由小夭決定,并不是他。他不是不渴望,而是——他想要她的愛,他不想她只是因為憐惜,小夭已經(jīng)給了他太多,他不想繼續(xù)利用她的善良。
小夭從手指縫里偷看他,“我以為你們男人見了女人,都恨不得立即掀翻到榻上,扒光了衣服……”小夭說不下去了,自從換回女兒身,不知不覺中她就沒辦法像小六一樣沒羞沒臊了,尤其現(xiàn)在,更是恨不得把剛說的話都吞回去。
璟雖一直潔身自好,可畢竟是執(zhí)掌一族之人,出入風(fēng)月場所是常事,而且世家大族的子弟中免不了一些宣淫縱欲之事,璟自然是男人應(yīng)該知道的事都知道。在生意場上,別說比這更露骨的話,就是更露骨的事都見過,卻是沒任何感覺,談笑如常??蓪χ∝玻挥X得火燒火燎得不自在,低聲辯解:“我、不是那樣?!?
兩人都沉默,尷尬中有絲絲縷縷的羞澀,窘迫中又有淡淡的欣悅。
“小夭……小夭……”顓頊的叫聲傳來。
兩人像做了賊一樣,被驚得立即分開。小夭對璟做了個噓的手勢,示意他別出聲躲起來。
小夭隨便扒拉了一下頭發(fā),鉆進(jìn)樹叢,繞到礁石上,對著顓頊揮手,“在這里呢!”
顓頊快步跑過來,“你怎么這個狼狽樣子?”說著話立即把自己的外袍解下,披到小夭身上。
小夭說:“我為什么變成了這個模樣?還不是你的好妹妹,我回去要收拾阿念了?!?
顓頊召來云輦,扶小夭上車,“我還以為你打算一直忍下去?!?
小夭瞟了一眼巖壁的方向,登上了車,“再不教訓(xùn)她,下一次只怕她就要做出讓父王和你痛心的事情了?!?
“她究竟做了什么?”
小夭神秘地笑笑,“這是我們姊妹之間的事情,你就別插手了?!比绻岊呿溨腊⒛罹谷桓夜唇Y(jié)相柳來設(shè)計她,顓頊非氣死不可。
顓頊問:“你見到璟了嗎?”
“見到了。”
“你們……說了些什么?”
“就隨便聊了聊,嗯……他說了點他和防風(fēng)意映的事,也聊了一點別的。”
顓頊似笑非笑地說:“隨便聊聊,聊得通宵未回宮?”
小夭理直氣壯地反問:“你看我這樣子像舒服地玩了一整晚的人嗎?如果不是你的好妹妹,我早回宮睡覺了?!?
顓頊捻起她的頭發(fā),看里面又是海藻又是沙子,搖頭笑道:“看來真沒少受罪,你總算是在阿念手里吃了一次虧。你也別一口一聲我的好妹妹,論遠(yuǎn)近,那是你妹妹!”
小夭耷拉著臉,嘆氣,突然想起什么,問道:“那個涂山篌,你覺得如何?”
“不錯?!?
小夭流露出感興趣的樣子,顓頊只得詳細(xì)解釋:“他本人很有才華,比起璟而,他更剛毅霸氣,聽說璟失蹤的那些年,涂山家的很多事都是他做主,他做得很不錯,可惜璟一回來,他就必須退讓。我覺得很奇怪,他們是孿生子,篌是長子,才能又不輸璟,理應(yīng)他的地位更重要??珊芷婀?,涂山家顯然更看重璟,豐隆他們也都好似不太拿篌當(dāng)回事,尤其是豐隆,看上去很客氣有禮,但那種客氣有禮相比起他對璟的熟不拘禮,實際非常讓人難受。世家子弟的圈子,看似很復(fù)雜,非常難進(jìn)入,可又很簡單,幾個關(guān)鍵人物的態(tài)度能決定一切,比如他們的這個圈子,豐隆和璟表明了看重我,別人也就自然而然給了我?guī)追肿鹬?。篌就比較慘,豐隆雖然因為他是涂山氏接納了他,可顯然并不真正認(rèn)可他。不過,我有一種感覺,篌絕不是甘愿永居人下的人,他只是在忍耐,我從他的眼中看到了野心?!?
小夭點點頭,“感覺你對他的印象不壞?!?
顓頊自嘲地笑起來,“因為他其實和我的處境有點像。我們都是在忍耐,都是在等待時機能一擊殺死對手,我們也都渴望向所有人證明自己?!?
小夭的神色變得凝重,顓頊說:“別擔(dān)心,璟若沒點手段,豐隆不會那么看重信任他,其實只要璟愿意,他完全可以先下手為強,除掉篌。可不是知道他怎么想的,遲遲不動手?!鳖呿溑呐乃募绨?,笑道,“看在璟的這條命是你救回來的分兒上,只要璟沒有得罪你,我會盯著篌的,而且我懷疑……”顓頊瞇著眼冷笑,“篌和王叔有勾結(jié)。”
小夭放心了幾分,蹙眉說道:“防風(fēng)氏是否也已經(jīng)投靠了舅舅他們?”
“看防風(fēng)意映的舉動,應(yīng)該是。要不然一個防風(fēng)氏怎么敢對我一再下殺手?這世上非要我死的不就是咱們的那幾個長輩嗎?”
小夭嘆道:“我還真佩服你們,你們這一個想殺一個的,竟然能毫無芥蒂、有說有笑地一起玩?!?
顓頊笑瞇瞇的說:“難道你不覺得這也是一種樂趣嗎?”
小夭大笑,“的確!”
云輦停住,小夭躍下車,卻沒打算進(jìn)殿,對侍女吩咐:“給我隨便拿件破衣服出來。”
侍女忙跑出去,拿了一件被阿念毀掉的衣服給小夭,小夭把顓頊的外袍扔還給他,把破衣服往身上一裹,就要走。
顓頊叫道:“你不換件衣服再去找阿念算賬?”
小夭回身,甩了甩夾雜著海藻和人沙子的頭發(fā),說道:“要的就是這個氣勢!”
顓頊笑:“那我不管你們了,我去找豐隆和馨悅他們,他們明天就要走了?!?
小夭邊走邊揮揮手,“你去找你的樂子,我去找我的樂子?!?
小夭一腳踢開阿念的殿門,走了進(jìn)去,估計昨晚阿念擔(dān)著心事,沒有睡好,這會兒還沒起身。
侍女們紛紛阻擋小夭,“大王姬,二王姬還沒起身,您若有事……”
小夭手腳齊上,噼里啪啦地全部踹開、推開。海棠擋在門前,小夭說:“怎么?你還想和我動手?”
海棠跪下,“奴婢不敢?!眳s就是不讓路。
小夭破口大罵:“阿念,你有種做,就要有種認(rèn)!躲在奴婢背后算什么?你個孬種!”
阿念拉開了門,對海棠說:“你讓開,我倒要看看她敢做什么,她若真有膽子,今天就把我殺了,我才算服她!”
幾個婢女勸道:“大王姬、二王姬,你們……”
小夭和阿念齊聲喝道:“滾!”
婢女們忙拉著海棠躲到一旁,小夭對阿念說:“有膽子請我進(jìn)去啊,看看我會對你做什么?!?
阿念冷哼,讓開了路。
小夭走進(jìn)去,拴好門。她指指自己,“你合著別人把我弄成這樣,滿意了?”
阿念施施然地坐下,端起水想喝,“還算滿意?!?
小夭端起案上的水壺,把一整壺水潑到她臉上,“你個沒長腦子的東西!”
阿念跳了起來,“你、你……我今天不打你個半死,我就不是高辛憶?!彼龘]手,卻發(fā)現(xiàn)靈力好似消失了,別說冰棍子,就是冰渣子都沒出來一個。
小夭向她勾勾手,“別光說不練!”
阿念隨手拿起一柄玉如意,像揮舞棍子一般去砸小夭,小夭拿起了她的鳳凰琴,和她對打起來。玉如意斷了,阿念又抓起半人高的鎏金纏枝蓮花水鏡,朝著小夭狠狠砸去,把自己的鳳凰琴砸了個稀巴爛。
小夭抓起一堆脂粉盒,邊砸阿念,邊躲,“你個蠻牛,倒有幾分力氣。”
小夭跳到案上,阿念把幾案砸了個稀巴爛。
小夭躲到架旁,順手拿了花瓶和書砸阿念,阿念以水鏡橫掃,把整個架子都砸翻了。
小夭退到榻旁,阿念逼了過來,“我看你還往哪里逃?”
氣怒下阿念已經(jīng)忘記了輕重,她把水鏡狠狠地砸向小夭,只想讓這個人消失在她的世界。
小夭像猿猴一般跳起,攀在榻頂,躲開致命的一擊。她落下時,用力把整個紗帳扯落,重重疊疊的紗幔落在阿念身上。這些紗幔不是水火不侵的鮫綃,就是刀劍都割不斷的盤絲蛛紗,阿念扯了半天,不但沒有扯開,反倒把自己越纏越緊。
小夭沖著她小腹狠狠踹了一腳,阿念重重摔倒在地上,后腦勺砸在地板上,疼得臉發(fā)青。
小夭騎坐到她身上,“高辛憶,這就是你!失去了靈力,就什么都做不了!失去了你的身份,就什么都不是!”
阿念的眼淚涌出來,“你以為你比我強嗎?如果你娘不是軒轅的王姬,顓頊會在乎你嗎?如果你不是黃帝的外孫女,別人會覺得你比我強嗎?你除了血脈比我高貴,還有什么地方比我強?我至少自己辛苦修煉了,靈力比你高強,可你呢?說什么王母的徒弟,可你連最普通的妖怪也打不過!如果不是你的這些身份,父王會為你舉行盛大的拜祭儀式嗎?難道你以為大荒的賓客只是沖著看你來的?我告訴你,不是!他們是因為你爹是俊帝,你娘是軒轅王姬,你外祖父是黃帝,你師父是王母!除去這些身份,你其實比我更一無是處!”
原來這就是阿念的自卑,小夭沉思了一瞬,說道:“你竟然在怨恨你娘出身太微賤了!”
阿念瘋了一樣吼叫:“我沒有!我才沒有!我娘是世上最好的,不許你這么說我娘……”
阿念掙扎著想起來,小夭給了她鼻子一拳,打得她眼淚鼻涕全出來,再掙扎不動,小夭壓著她的胸膛說:“你還不敢承認(rèn)?你不就是因為你娘而在怨恨嗎?雖然你自己什么都比我強,可就是因為你娘只是一個身份微賤的女子,不僅微賤,還又聾又啞,所以你處處顯得比我差。你是不是想著,如果你是王母的徒弟,迷靈力都不知道有多高了?你是不是想著,如果你是黃帝的外孫女,你絕不會像我這么沒用?”
阿念嗚嗚哭泣,小夭拍著她的臉頰說:“你敢發(fā)毒誓說你真的沒有這么想過?”
阿念的哭聲越來越大。她從不承認(rèn)她怨怪了娘,可是她的確有過那些念頭,她并不比小夭差,可每個人都更看重小夭,難道不就是因為小夭的娘親嗎?如果小夭的娘不是軒轅王姬,如果小夭的娘是和她娘和一樣身份微賤的女子,小夭能讓每個人都待她不同嗎?小夭能讓全大荒都震動嗎?
阿念驚慌地想,難道我真的在介意娘的身份?
不,不會!娘是那么溫柔,又是那么可憐,她和父王是娘僅有的一切,她絕不會介意娘的身份!
小夭喝道:“有本事想,就要有本事承認(rèn),除了哭,你還會做什么?”
阿念依舊放聲大哭,小夭掏出一點藥粉,撒在紗幔上,幾縷輕煙騰起,水火不侵、刀劍不傷的紗幔竟然被腐蝕出了一個個的小窟窿眼。
小夭拿著藥粉,對阿念說道:“你再哭,我就輕輕一吹,把這藥粉吹到你臉上?!毙∝舱f著話,又撒了一點藥粉到紗幔上,輕煙飄起。
阿念立即緊緊地咬著唇,恐懼地瞪著小夭,眼淚依舊在往外涌,卻不敢再哭出聲音。
小夭收起了藥粉,“這才方便談話嘛!既然我知道了你的秘密,我也告訴你一個我的秘密。其實你怨怪你娘的身份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因為我對我娘的身份可是恨?!毙∝渤蛄税⒛钜谎郏安幌嘈艈??看來咱們的父王真是太精明厲害了,這么多年竟然沒有人敢在你面前嚼舌頭!我來告訴你吧!你知道五神山上為什么沒有人敢提起我娘嗎?因為我娘休了咱們的父王!”
阿念忘記了哭,震驚地看著小夭。這天下,竟然有女子敢拋棄俊帝?
小夭說:“我娘休了咱們的父王后,帶著我住在軒轅山的朝云峰,如果這事就這樣,那也罷了,可是她居然又為了什么家國天下的大義,跑去領(lǐng)兵打仗。她把我送到玉山王母那里,騙我說讓我在玉山玩,她過段日子就來接我,結(jié)果……她一去不返,戰(zhàn)死了!玉山那個鬼地方,根本就不是正常人住的地方。婢女都像啞巴,王母如果一個月說了十句話,那就算非常健談了。我日日盼著她來接我,等了她七十年,可她……”小夭冷笑,“這就是我娘說的過段日子就來接我!”
小夭俯下身子,對阿念認(rèn)真地說:“說老實話,如果老天允許一個人可以選擇娘,我想要你娘。你娘溫柔嬌弱,老老實實地把父王當(dāng)成她的天,一心一意地跟著父王。她只是一個什么都不會的弱女子,不用承擔(dān)任何大義,可以守著女兒長大,不管任何時候,只要你想要她時,她就在那里等著你,全天下的人都背棄你時,她依舊守著你。”
阿念怔怔發(fā)呆,小夭拍拍她的臉頰,“你肯不肯和我換娘?”
阿念立即叫:“不,絕不!我娘是我的?!本秃孟裥∝舱嬉退龘屇?。
小夭從阿念身上起來,一邊幫她解紗幔,一邊說:“不管你愿不愿意,反正本姑娘就是出現(xiàn)在你的世界了,如今你只有兩條路可以走?!?
小夭不敢真松開阿念,只讓她的臉露了出來。小夭粗魯?shù)赝屏税⒛钜话?,讓阿念坐起來,她蹲在阿念身前,“第一條路就是現(xiàn)在的路,咱倆不好好相處,你不停地找我碴,甚至不惜聯(lián)合外人來整治我。你有仔細(xì)想過這條路的結(jié)局是什么嗎?”
阿念沒有說話,小夭說道:“你會讓父王痛苦,你會失去顓頊。”
阿念瞪著小夭,小夭說:“對父王而,我和你就像手心手背,手心手背都是肉,不管莎比你傷了,還是我傷了,他都會痛。父王如果痛了,你娘的天就變了,你娘也會痛!如果爹娘都痛了,我不相信你這做女兒的會覺得愉快!而顓頊,也許你不愿意承認(rèn),但我知道你心里明白,所以你才一再要驗證。我不是父王和顓頊,我不拿假話哄你,我和顓頊血脈相連,安危相系,是彼此的倚靠,甚至是這世間唯一的倚靠。如果你真?zhèn)α宋?,顓頊一定不會原諒你!?
小夭頓了頓,繼續(xù)說道:“第二條路,卻是和第一條截然不同,我們和平相處,你別瞪我!我說的是和平相處,沒有說友愛相處!所謂和平相處就是井水不犯河水,承恩殿很大,大得即使多了我一個,只要你不想理會,完全可以一年都不見一次。你可以仔細(xì)想一下這條路的結(jié)局。父王會欣慰,顓頊依舊寵你護(hù)你,你娘也繼續(xù)平靜地生活?!?
阿念冷哼,“難道只有兩條路?”
小夭笑道:“其實,是有第三條,我們友愛相處,從此你不但有爹爹和哥哥疼,還多了個姐姐寵著你?!?
“呸,你做夢!”
小夭攤攤手,無所謂地說:“我知道是做夢,所以壓根兒沒提?!?
阿念低著頭,默默沉思,小夭也不說話了。
屋子里安靜下來,外面的聲音變得刺耳起來,侍女們邊哭邊叫:“王姬、王姬,你們別打了!求求你們,別打了……陛下,不是已經(jīng)派人去稟奏陛下了嗎?為什么陛下還沒派人來……”
半晌后,小夭看阿念的神情已經(jīng)十分平靜,開始繼續(xù)解阿念身上的紗幔,剛把阿念的手解出來,阿念就用力甩了小夭一耳光,小夭一把把她重重掀翻到地上,舉起了拳頭,“你還想打?。磕俏覀兝^續(xù)?!?
阿念怒道:“你踹了我肚子一腳,打了我臉一拳,我扇你一個耳光,就算扯平,從此井水不犯河水!”
小夭想了想,收回拳頭,“好!”
小夭站起,撿起地上的破衣袍裹到身上,剛要拉開門閂,又回頭說道:“你和相柳的事情,只有你我知道,我不會告訴顓頊,你自己也把口封死了?!?
小夭拉開了門,侍女們呆呆地看著她。
小夭走回明瑟殿時,侍女們也都呆呆地看著她,膽子大一些的珊瑚結(jié)結(jié)巴巴地問:“王姬,誰、誰打了你?”
小夭走到水鏡前,左臉上一個鮮明的掌印,小夭想著阿念臉上的青紫,笑道:“這宮里除了另一個王姬,還有誰敢打我?不過,我也沒讓她好過,你們?nèi)绻肟此臒狒[,趕緊去看?!?
侍女們依舊呆呆地站著,小夭說:“如果不想去看熱鬧,就幫我準(zhǔn)備洗澡水,我身上一股海腥味,難受得很。”
侍女們這才回神,趕緊去準(zhǔn)備沐浴用具,珊瑚還去找了傷藥。
小夭洗完澡,上好藥,吃了點東西,對侍女叮囑:“我睡兩個時辰,記得到時間一定要叫醒我。”
小夭美美地睡了一覺,睡起后,讓侍女幫她準(zhǔn)備外出的衣服。
小夭說道:“要舒服點的?!痹拕傉f完,想了想,又加了一句道:“也要好看的,既舒服又好看。”
侍女們都低頭偷笑,珊瑚拿起一套梔黃色的衣裙說道:“這衣服雖然要束腰,但只要別像穿禮服時束得那么緊,其實穿著很舒服的。王姬覺得昨晚的穿著難受嗎?”
“除了有點累贅外,倒不難受。”小夭笑道:“那就這套了?!?
穿好衣服,小夭在鏡子前看了看自己,哀嘆,有阿念的五指印在,其實是白打扮了!
珊瑚已經(jīng)給她準(zhǔn)備好和衣裙配套的帷帽,小夭戴起帷帽,乘云輦出了宮。
顓頊說豐隆明日離開,想來璟也應(yīng)該是明日清早就會離開。這一別,再見不知道又是何時,所以小夭想在他走前,再見他一面。
到了瀛州山涂山氏住的庭院,守門的仆役說:“璟公子去逛街了,估摸著是因為明日就要離開,想買些五神山的特產(chǎn)帶回去送人?!?
小夭本以為璟會休息,沒想到他竟然和顓頊他們一道出去了,看來他不想有人知道他昨夜一夜沒睡。想起他那兩個精怪的狐尾人偶,如果他有心隱瞞,外人倒的確很難確定他的行蹤。
沒找到人,小夭有些懨懨的,一時又不想回去,只能無聊地去瀛州島上閑逛。
上一次逛瀛州島,還是小時候,和現(xiàn)在很是不同,那時的瀛州島只有一些低等的神族居住,美則美矣,可是沒什么生氣。現(xiàn)在卻有不少人族,時而還能看到妖族,熙來攘往,很是熱鬧。每個人都生活得平和滿足,所以行為舉止自然而然非常有禮。
小夭不禁為自己的父王驕傲。回來之后,也許因為長大了,她能感覺到父王并不快樂,但父王說他用所有換取所要,這大概就是父王想要的吧!
小夭看到一套珊瑚做的妝盒,從小到大約摸有十二件,小的可以用來裝胭脂粉黛,大的可以用來裝發(fā)簪首飾。小夭想到侍女珊瑚的名字,想著如果不太貴的話,把這買去送給珊瑚倒是不錯。她走過去,拿起一個看了看,做工的確不錯,問道:“多少錢?”
店家還沒回答,旁邊一個女子拿起一個妝盒看了一眼,說道:“這我要了,抱起來?!?
小夭倒不是非要不可,只是覺得旁邊的女子未免太霸道,懶得搭理她,只對店家說道:“是我先看中的東西,先問的價,如果我沒說不要,應(yīng)該不能賣給他人。”
店家對那位女子抱歉地說:“買賣東西的確是如此。”
女子立即說道:“不管她出多少錢,我再給你兩倍?!?
另一個女子說道:“做工湊合,但珊瑚不好,妹妹若想要這樣的東西,回頭我命工匠用歸墟的珊瑚專門給你雕刻一套?!?
小夭聽她們聲音有點熟悉,這才回頭去看,竟然是馨悅和意映。
豐隆和顓頊他們正走過來,身后跟著幾個提東西的仆役。馨悅對一個仆役說道:“把這套珊瑚妝盒收起來。”她又轉(zhuǎn)頭瞅了一眼小夭,對意映說:“我又不是那沒見過好東西的女子,哪里看得上這種玩意兒?不過是看著新奇,買回去賞下人的?!?
小夭不擅長用語壓制馨悅這種人,此時,小夭真希望阿念和海棠在,想起當(dāng)時海棠問馨悅的婢女要一捆扶桑神木的事,小夭不禁笑起來,對馨悅說:“小姐喜歡,就拿去吧。”
顓頊說:“小夭?竟真是你!你怎么來逛街了?”
小夭道:“我有些無聊,就隨便來逛逛?!闭f著話,偷偷往璟那邊看了一眼,看到他黑眸中洋溢著喜悅,小夭也不禁抿著唇角笑起來。
雖然只是兩句平常的對話,可顓頊和小夭顯得十分親昵,馨悅警惕地盯了一眼小夭,似笑非笑地對顓頊說:“你的紅顏知己倒真是不少,隨便逛逛都能碰到一個?!?
豐隆和篌都笑起來,顓頊微微咳嗽了一聲,向眾人介紹道:“你們昨晚不都鬧著要見我表妹嗎?這位就是我的表妹?!?
豐隆一下不笑了,眾人也都神色鄭重起來。豐隆和小夭見禮,抬起頭時,仔細(xì)看了小夭一眼,可惜面紗遮掩,看不到紗下的容顏。
小夭向眾人回了一禮,暗暗留意涂山篌。本以為那樣的人縱使五官好看,氣質(zhì)也應(yīng)該猥瑣,可沒想到他竟然出乎意料的俊朗。他和璟的眉眼有五六分像,不過他的更硬朗,透著幾分桀驁,唇角有一道淡淡的傷疤,讓他即使笑,也帶著一分凌厲。
馨悅把那套珊瑚妝盒拿給小夭,笑道:“真是不好意思,因為明日就要走,難得見到一套別致的禮物,所以心急了,這套妝盒還請收下,就算作紀(jì)念我們不打不相識?!?
小夭暗贊,不愧是兩大家族培養(yǎng)出的子弟,她看顓頊,顓頊微微頷首,小夭笑著接過,“謝謝你?!?
馨悅高興地說:“逛街市人越來越熱鬧,不如你和我們一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