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回家

水。濃郁純黑色的水，像一汪純凈的墨汁，顏色正得看起來好像都是黏稠的。

羅戰(zhàn)舉電筒靠近，楚晗再仔細一望，頓時又發(fā)現(xiàn)水并不是黑色啊。光線像撩開面紗一樣，過濾掉視覺弱點與死角，那下面的水在楚晗眼里就慢慢呈現(xiàn)出本來的鮮艷面目。原來是視線昏暗造成的錯覺，井水分明就是藍色，某種濃郁的純粹的藍。

藍得仿佛將整個天宇的精髓全部集中到一汪深井中。

藍得妖異，藍得驚心動魄，久視讓人感到窒息。

而且，這井沒有絲毫腥臭。一股極寒極陰的水汽從井中彌漫開來，瞬間充斥狹小空間。那是某種刺激到鼻黏膜的清冽味道。楚晗覺著自己已經(jīng)痊愈多年的鼻炎都要犯了，水汽微粒太清新，現(xiàn)代人的習(xí)慣骯臟空氣的鼻子反而都受不了。

“噗”得一聲，他沖著井口就打了個大噴嚏，就沒忍??！這進門“拜”井的儀式實在毫無禮貌風(fēng)度。

他偶然瞥到身邊倆人反應(yīng)，見多識廣的房三爺與羅老板，看著水也都是一臉的震撼發(fā)癡。

房三兒蹲踞在井沿邊，身體前傾，頭發(fā)一絲都不動，像是被什么力量震住了，時間停滯。

楚晗很久以后再回憶某人當(dāng)時的表情……房千歲走夜路遇見一頭膘肥體壯肉香的大肥水牛都不會是這么個癡漢表情吧？

水波平靜。

片刻之內(nèi)，緩緩皺起微瀾。

古幢地下方向發(fā)出極輕微的搖撼聲，異動，再動，水面泛起一片藍色光弧。

三人同時抬頭，面露驚異。

鐵鎖也動了，壓制不住，蛇骨受驚般顫抖。

不會是那個噴嚏吧？

……

即便后來事情過去很久，楚晗還是無法準確描述那一刻，古幢之內(nèi)發(fā)生的一切。

鐵鎖鏈嘩啦嘩啦發(fā)出轟鳴巨響，突然從地底下源源不斷冒出來，捂都捂不住了，像一條骨骼堅硬的黑色長蛇盤繞著甩向半空。所及之處瞬間幾塊磚石被擊碎飛落，佛幢內(nèi)騰起煙塵。

鐵長蛇迅速擊落井口上方東南西北四角懸掛的四只黃銅鼎。那四個據(jù)守四方的大鼎砰然砸下，土石磚塊翻飛。

因為鐵鏈原本是牽在門口跪立的青銅武士手中，鐵鏈甩動激烈，立即就牽動了青銅人。鎮(zhèn)龍的四方銅鼎已然失效，青銅人奮力反撲甩出巨戈，從天而降砸向那口井。武器才飛到半空，被硝煙中的人影掄掌拍下！

一片磚石雨霧中，楚晗看到那是房三兒。房千歲一掌之后眼眶就隱隱呲出血痕，簡直像是跟那青銅人往日結(jié)了八輩兒大仇，一山不容二立的怒。冒火的眉眼深處，又流露一種看不透的痛苦，那種上下千年歷盡血洗火煉的滄桑、白馬蒼狗浮世偷生的悲郁。

房三兒隨手抓一把土撒向銅人，躍起下壓。無形中一道看不清的鞭子掃倒了青銅人，一掌拍了銅人腦袋。楚晗都沒看清一系列動作，只在最后房三爺抽回手掌時，看見青銅人跪地降了，頭頂被什么東西的利爪穿了五個洞。

房三兒迅速又抓一把土，填進那銅人腦頂。土能埋金。

鎖龍井徹底失去佛法壓制，邊沿不停崩塌，水全部從地底下涌了上來。

正常人下意識的反應(yīng)，就是“跑”，跑啊！

佛幢內(nèi)狹窄，楚晗被碎石碰撞生疼。羅戰(zhàn)在他右手邊，離通道入口最近。他推羅戰(zhàn)，喊著“快出去”。羅戰(zhàn)可能是想護著他，拼命薅他衣服往外拖，倆人連滾帶爬。腳下石基整個兒搖晃，地都動了，以詭異的角度卷起來，把他二人裹了。往前跑的腳步也像是后退，不停地走回頭路。

楚晗回頭再找房三兒。

出乎他的意料，房三兒根本就沒有往外跑。

水從井口洶涌而出，水漫金山，一片汪洋。房三爺就站在水中央，兩眼直勾勾的，如同中邪。湛藍的水波從井口正中綻開一朵妖艷的水花，濃郁色澤纏繞著覆上眼膜……水瞬間卷到這人大腿根兒了。楚晗“啊”得大叫，那瞬間心口不知什么地方被狠狠揪住了，經(jīng)歷一陣尖銳的痛苦。

然而房三爺轉(zhuǎn)過臉看了他一眼，并沒有痛苦狀，對他輕輕地搖頭。血紅的戾氣反而消失了，這人眼底水波是一片祥和寧靜，隨即就被鐵長蛇卷住往前一帶，身體直挺挺拍向水面！

小千歲沒張口說話，楚晗耳畔卻分明有個聲音回響，“快走，離開這里”……

眼前全部是水，鎖龍井張開大口，漩渦瞬間將人吞沒。

楚晗大吼，“你回來”，“你怎么不跑啊為什么不跑啊”，啊——

他是真急了，第一把沒有拽住，想沖回去撈人。羅戰(zhàn)可能是攔腰想抱住他往回拖。倆人朝相反方向使力糾結(jié)。鐵長蛇攪動著激流涌向他們，再想爬出通道也來不及了。周圍全是水，聽不到彼此喊聲，楚晗在溺水的瞬間眼前浮現(xiàn)一大片亮藍色光影，有鑲嵌著佛陀文字的石碑，還有古幢一層一層的羅漢浮雕，身邊掙扎的同伴，京城暴雨夜冒出黑水的龍?zhí)丁鞣N混亂影像從指尖漂走，現(xiàn)實距他越來越遠……

水中下墜，身體越來越沉，掙扎顯得特別無力。他的意識逐漸模糊，但能感覺自己沿著井道一段一段下沉，沉入黑洞深淵。

井壁幽暗陰涼，不時蹭過皮膚，冰涼又滑膩，真不舒服。他模模糊糊地想，龍的皮膚摸起來可能就是那種怪異滋味。也不知道羅老板還在上邊或者跟他一起掉下來了。掉落的中途，他試圖用手去扒石壁，阻止自己下沉，但是使不上勁兒，指頭可能都劃破了。

他也沒找見房三兒，這回是要被姓房的混蛋拖累死了。

楚晗這時覺著自己被耍了，上了個當(dāng)。

房三兒一路上某些表現(xiàn)、臨到事發(fā)地的急躁催促……這人有備而來。為什么主動跟來大理？為什么一定要進塔？這是在利用他嗎，這一切都是注定嗎……

掉到某一處，楚晗突然模糊看到兩個青銅人像，持戟威武而立，以銅鏈鎮(zhèn)守石獸。

借著藍光，他順手摸向銅人腳下的石雕……那是完整的、栩栩如生的一座漢白玉幼龍。

不好。

這里面真是“活”的。

耳畔陰風(fēng)乍起，即使在幽深水下也能感覺到起風(fēng)，周圍的水旋轉(zhuǎn)了，轉(zhuǎn)出如同幻境的龐大漩渦。鼓膜嗡鳴，太陽穴劇痛，身體撕裂般疼，楚晗什么也顧不上了，拼命掙扎想抓住青銅人的腰，別被大漩渦卷走。偏偏就這時候，又一個黑影大頭朝下掉下來，一張大臉驚恐地瞪向他，分明就是羅老板。這人嘴巴大張著，像要說話、呼救，卻發(fā)不出聲音。楚晗估計他自個兒這時候表情也跟羅老板的一樣恐懼！

水下那段歷程回想起來漫長，其實可能轉(zhuǎn)瞬即逝，那個龐然大物向他慢慢靠近。

楚晗知道是井里那東西來了，看不清真實面目，但輪廓清晰，身形巨大到讓他快窒息了。他渾身骨節(jié)全部脫臼似的無法動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