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雨鳳雨鵑又繼續(xù)找工作。奔波了一整天,依舊毫無進(jìn)展。
黃昏時分,兩人拖著疲倦的腳步,來到一家很氣派的餐館面前。兩人抬頭一看,店面非常體面,雖然不是吃飯時間,已有客人陸續(xù)入內(nèi)。餐館大門上面,掛著一個招牌,上面寫著“待月樓”三個大字,招牌是金字雕刻,在落日的光芒下閃閃發(fā)光。
姐妹倆彼此互看。雨鵑說:
“這家餐館好氣派,這個時間,已經(jīng)有客人出出入人了,生意一定挺好!”
“看樣子很正派,和那個什么院不一樣?!庇犋P說。
“你不要一朝被蛇咬,十年怕草繩好不好?一看就知道不一樣嘛!”
“說不定他們會要用人端茶上菜!”
“說不定他們會要廚子!”
“說不定他們需要人洗洗碗,掃掃地……”
雨鵑就一挺背脊,往前邁步。
“進(jìn)去問問看!”
雨鳳急忙伸手拉住她:
“我們還是繞到后門去問吧!別妨礙人家做生意……”
姐妹兩個就繞道,來到待月樓的后門,看見后門半合半開,里面隱隱有笑語傳出。雨鵑就鼓勇上前,她伸出手去,正要打門,孰料那門竟“豁啦”一聲開了,接著,一盆污水“嘩”地潑過來,正好潑了她一頭一臉。
雨鵑大驚,一面退后,一面又急又氣地開口大罵:
“神經(jīng)??!你眼睛瞎了?潑水也不看看有沒有人在外面?”
門內(nèi),一個長得相當(dāng)美麗的中年女子,帶著幾分慵懶,幾分嬌媚,一扭腰走了出來。眼光對姐妹兩個一瞟,就拉開嗓門,指手畫腳地?fù)尠灼饋恚?
“哎喲,這桐城上上下下,大街小巷幾十條,你哪一條不好去,要到咱們家的巷子里來站著?你看這左左右右,前前后后,街坊鄰居一大堆,你哪一家的門口不好站,要到我家門口來站著?給潑了一身水,也是你自找的,罵什么人?”
雨鵑氣得臉色都綠了,雨鳳慌忙掏出小手絹,給她胡亂地擦著說:
“算了,雨鵑,咱們走吧!別跟人家吵架了,小五還在醫(yī)院里等我們呢!”自從寄傲山莊燒毀,鳴遠(yuǎn)去世,兩姐妹找工作又處處碰壁,雨鵑早已積壓了一肚子的痛楚。這時,所有的痛楚,像是被引燃的炸彈,突然爆炸,無法控制了。她指著那個女子,怒罵出聲:
“你莫名其妙!你知不知道這是公共地方,門口是給人站的,不是水溝,不是河,不是給你倒水的!你今天住的,是房子,不是船!這是桐城,不是蘇州,你要倒水就是不可以往門外倒!”
女子一聽,驚愕得挑高了眉毛。
“喲!罵起人來還挺順溜的嘛!”就對雨鵑腰一扭,下巴一抬,不慌不忙,不疾不徐地說,“我已經(jīng)倒了,你要怎樣?這唱本里不是有這樣一句嗎?嫁出門的女兒,像潑出門的水……可見,水嘛,就是給人‘潑出門’的,要不然,怎么老早就有這種詞兒呢!”
“你……”雨鵑氣得發(fā)抖,身子往前沖,恨不得跟她去打架。
雨鳳拼命拉住她,心灰意冷地喊:
“算了算了,不要計較了,我們的麻煩還不夠多嗎?已經(jīng)家破人亡了,你還有心情跟人吵架!”
雨鵑踩著腳,氣呼呼地大嚷:
“人要倒起霉來,喝水會嗆死,睡覺會悶死,走路會摔死,住在家里會燒死,敲個門都會被淹死!”
雨鳳不想再停留,死命拉著雨鵑走。雨鵑一面被拖走,嘴里還在說:
“怎么那么倒霉?怎么可能那么倒霉……簡直是虎落平陽被犬欺……”
身后,忽然響起那個女子清脆的聲音。
“喂!你們兩個!給我回來,回來!”
雨鵑霍地一回身,氣沖沖地喊:
“你到底要怎樣?水也給你潑了,人也給你罵了,我們也自認(rèn)倒霉走人了……你還要怎樣?”
那個女子笑了,有一股嫵媚的風(fēng)韻。
“哈!火氣可真不小!我只是想問問,你們?yōu)槭裁匆梦业拈T?為什么說家破人亡?再有呢,水是我潑的,衣裳沒給你弄干,我還有點兒不安心呢!回來,我找件衣裳給你換換,你有什么事,也跟我說說!”
雨鵑和雨鳳相對一怔,雨鳳急忙抬頭,眼里綻出希望的光芒,把所有的驕傲都摒諸腦后,急切地說:
“這位大姐,我們是想找個工作,不論什么事,我們都愿意干!燒火、煮飯、洗衣、端茶、送水……什么什么都可以……”
女子眼光銳利地打量兩人。
“原來你們想找工作,這么兇,誰敢給你們工作?”
雨鵑臉色一僵,拉著雨鳳就走。
“別理她了!”
“回來!”女子又喊,清脆有力。
兩姐妹再度站住。
“你們會唱歌嗎?”
雨鳳滿臉光彩,拼命點頭。
“唱歌?會會會!我們會唱歌!”
女子再上上下下地看二人。
“如果你們說的是真話呢,你們就敲對門了!”她一轉(zhuǎn)身往里走,一面揚著聲音喊:“珍珠!月娥!都來幫忙……”
就有兩個丫頭大聲應(yīng)著:
“是!金大姐!”
姐妹倆不大相信地站著,以為自己聽錯了,站在那兒發(fā)愣。女子回頭嚷:
“還發(fā)什么呆?還不趕快進(jìn)來!”
姐妹倆這才如大夢初醒般,慌忙跟著向內(nèi)走。
雨鳳、雨鵑的轉(zhuǎn)機就這樣開始了。她們終于遇到了她們生命里的貴人,金銀花。金銀花是“待月樓”的女老板,見過世面,經(jīng)過風(fēng)霜,混過江湖。在桐城,名氣不小,達(dá)官貴人,幾乎都要買她的賬,因為,在她背后,還有一個有權(quán)有勢的人在撐腰,那個人,是擁有大風(fēng)煤礦的鄭老板。這家待月樓,表面是金銀花的,實際是鄭老板的。是桐城最有規(guī)模的餐館??梢猿燥?,可以看戲,還可以賭錢。一年到頭,生意鼎盛,是城北的“活動中心”。在桐城,有兩大勢力,一個是城南的展家,一個就是城北的鄭家。
雨鳳、雨鵑兩姐妹,對于桐城的情形,一無所知。她們熟悉的地方,只有溪口和寄傲山莊。她們并不知道,她們歪打正著,進(jìn)入了城北的活動中心。
金銀花用了半盞茶的時間,就聽完了姐妹倆的故事。展家!那展家的孽,越造越多了。她不動聲色,把姐妹倆帶進(jìn)后臺的一間化妝間,“呼”的一聲,掀開門簾,領(lǐng)先走了進(jìn)去。雨鳳、雨鵑跟了進(jìn)來,珍珠、月娥也跟在后面。
“你們姐妹的故事呢,我也知道一個大概了!有句話先說明白,你們的遭遇雖然可憐,但我可不開救濟(jì)院!你們有本領(lǐng)干活,我就把你們姐妹留下,沒有本領(lǐng)干活,就馬上離開待月樓!我不缺燒飯洗碗上菜跑堂的,就缺兩個可以表演,唱曲兒,幫我吸引客人的人!”
雨鳳、雨鵑不斷對看,有些緊張,有些惶恐。
“這位大姐……”
金銀花一回頭。
“我的名字不叫‘這位大姐’,我是‘金銀花’!年輕的時候,也登過臺,唱過花旦!這待月樓呢,是我開的,大家都叫我金銀花,或是金大姐,你們,就叫我金大姐吧!”
雨鳳立刻順從地喊:
“是!金大姐!”
金銀花走向一排掛著的戲裝,解釋說:
“本來我們有個小小的戲班子,上個月解散了。這兒還有現(xiàn)成的衣裳,你們馬上選兩套換上!珍珠,月娥,幫她們兩個打扮打扮,胭脂水粉這兒都有……”指著化妝桌上的瓶瓶罐罐,“我給你們兩個小時來準(zhǔn)備,時辰到了,你們兩個就給我出場表演!”拿起桌上一個座鐘,往兩人面前一放,“現(xiàn)在是五點半,七點半出場!”
雨鵑一驚,睜大了眼睛。
“你是說今晚?兩個小時以后要出去表演?”
金銀花銳利地看向雨鵑。
“怎么?不行嗎?你做不到嗎?如果做不到,趁早告訴我,別浪費了我的胭脂花粉!”就打鼻子里哼了一聲,“哼!我還以為你們真是‘虎落平陽’呢!看樣子,也不過是小犬兩只罷了!”
雨鵑被刺激了,一挺背脊,大聲說:
“行!給我們兩小時,我們會準(zhǔn)時出去表演!”
雨鳳頓時心慌意亂起來,毫無把握,著急地喊:
“雨鵑……”
雨鵑抬頭看她,眼神堅定,聲音有力。
“想想在醫(yī)院的小五,想想沒吃沒穿的小三小四,你就什么都做得到了!”
金銀花挑挑眉毛。
“好!就看你們的了!我還要去忙呢……”轉(zhuǎn)身喊:“龔師傅!帶著你的胡琴進(jìn)來吧!”
就有一個五十余歲的老者,抱著胡琴走來。金銀花對龔師傅交代說:
“馬上跟這兩個姑娘練練!看她們要唱什么,你就給拉什么!”
“是!”龔師傅恭敬地回答。
金銀花往門口走,走到門口,又倏然回頭,盯著雨鳳雨鵑說:
“你們唱得好,別說妹妹的醫(yī)藥費有了著落,我還可以撥兩間屋子給你們兄弟姐妹住!唱得不好呢……我就不客氣了!再有,我們這兒是喝酒吃飯的地方,你們別給我唱什么《滿江紅》《浪淘沙》的!大家是來找樂子的,懂了嗎?”
雨鳳咽了一口氣,睜大眼睛,拼命點頭。
金銀花一掀門簾,走了。
珍珠、月娥已經(jīng)急急忙忙地打了兩盆水來,催促著。
“快來洗個臉,打扮打扮!金大姐可是說一是一,說二是二,沒價可還的?。 ?
龔師傅拉張椅子坐下,胡琴聲“咿咿呀呀”地響起。龔師傅看著兩人。
“兩位姑娘,你們要唱什么?”
表演?要上臺表演?這一生,連“表演”都沒看過,是什么都弄不清楚,怎么表演?而且,連練習(xí)的時間都沒有,怎么表演?雨鳳急得冷汗直冒,臉色發(fā)青,說:
“我快要昏倒了!”
雨鵑一把握住她的雙臂,用力地?fù)u了搖,兩眼發(fā)光地、有力地說:
“你聽到了嗎?有醫(yī)藥費,還有地方住!快打起精神來,我們做得到的!”
“但是,我們唱什么?《問燕兒》《問云兒》嗎?”
雨鵑想了想,眼睛一亮。
“有了!你記得爹有一次,把南方的小曲兒教給娘唱,逗得我們?nèi)w笑翻了,記得嗎?我們還跟著學(xué)了一陣,我記得有個曲子叫《對花》!”
這天晚上,待月樓的生意很好,賓客滿堂。
這是一座兩層樓的建筑,樓上有雅座,樓下是敞開的大廳。大廳前面有個小小的戲臺。戲臺之外,就是一桌桌的酒席。
這正是賓客最多的時候,高朋滿座,笑語喧嘩,觥籌交錯,十分熱鬧。有的人在喝酒,也有一兩桌在擲骰子,推牌九。
珍珠、月娥穿梭在客人中,倒茶倒水,上菜上酒。
小范是待月樓的跑堂,大約十八九歲,被叫過來又叫過去,忙碌地應(yīng)付著點菜的客人們。
金銀花穿著艷麗的服裝,像花蝴蝶一般周旋在每一桌客人之間。
臺前正中的一桌上,坐著鄭老板。這一桌永遠(yuǎn)為鄭老板保留,他來,是他專有,他不來就空著。他是個身材頎長,長得相當(dāng)體面的中年人,有深邃的眼睛,和讓人永遠(yuǎn)看不透的深沉。這時,他正和他的幾個好友在推牌九,賭得熱和。
龔師傅不受注意地走到臺上一隅,開始拉琴。
沒有人注意這琴聲,客人們自顧自地聊天,喝酒,猜拳,賭錢。
忽然,從后臺響起一聲高亢悅耳的歌聲,壓住了整個大廳的嘈雜。一個女聲,清脆嘹亮地唱著:
“喂……”聲音拉得很長,綿綿裊裊,余音不斷,繞室回響,“叫一聲哥哥喂……叫一聲郎喂……”
所有的客人都愣住了,大家不約而同地安靜下來,看著臺上。
金銀花不禁一怔,這比她預(yù)期的效果高太多了,她身不由己,在鄭老板的身邊坐下,凝神觀看。鄭老板聽到這樣的歌聲,完全被吸引住了,停止賭錢,眼睛也瞪著臺上。他的客人們也都驚訝地張大了眼睛。
小范正寫菜單,竟然忘了寫下去,訝然回頭看臺上。
隨著歌聲,雨鵑出場了。她穿著大古裝,扮成了一個翩翩美少年,手持折扇,顧盼生輝。一面出場,一面唱:
“叫一聲妹妹喂……叫一聲姑娘喂……”
雨鳳跟著出場,也是古裝扮相,扮成一個嬌媚女子。柳腰款擺,蓮步輕搖,一對水靈靈的大眼睛,半帶羞澀半帶嬌。
兩個姐妹這一男一女的扮相,出色極了,立刻引起滿座的驚嘆。
姐妹倆就一人一句地唱了起來:
“郎對花,妹對花,一對對到田埂下,丟下了種子……”雨鳳唱。
“發(fā)了一裸芽……”雨鵑對臺下掃了一眼。
臺下立刻爆出如雷的掌聲。
“什么干子什么葉?”雨鳳唱。
“紅干子綠葉……”雨鵑唱。
“開的是什么花?”雨鳳唱。
“開的是小白花……”雨鵑唱。
“結(jié)的是什么果呀?”雨鳳唱。
“結(jié)的是黑色果呀……”雨鵑唱。
“磨的是什么粉?”雨鳳唱。
“磨出白色的粉!”雨鵑唱。
“磨出那白的粉呀……”雨鳳唱。
“給我妹妹搽!給我妹妹搽!”雨鵑唱。
下面是“過門”,雨鳳作嬌羞不依狀,用袖子遮著臉滿場跑。雨鵑一副情意綿綿的樣子,滿場追雨鳳。
客人們再度響起如雷的掌聲,并紛紛站起來叫好。
鄭老板驚訝極了,回頭看金銀花。
“你從哪里找來這樣一對美人?又唱得這么好!你太有本領(lǐng)了!事先也沒告訴我一聲,要給我一個意外嗎?”
金銀花又驚又喜,不禁眉開眼笑。
“不瞞你,這對我來說,也是個大大的意外呢!就是要我打著燈籠,全桐城找,我也不見得會把這一對姐妹給找出來!今天她們會來我這里唱歌,完全是展夜梟的杰作!是他給咱們送了一份禮!”
“展家?這事怎么跟展家有關(guān)系?”鄭老板驚奇地問。
“嘩!我看,我們桐城,要找跟展家沒關(guān)系的,就只有你鄭老板的‘大風(fēng)煤礦’,和我這個‘待月樓’了!”金銀花說。
過門完畢,雨鳳、雨鵑繼續(xù)唱了起來。
“郎對花,妹對花,一對對到小橋下,只見前面來個人……”
“前面來的什么人?”
“前面來的是長人!”
“又見后面來個人……”
“后面來的什么人?”
“后面來的是矮人!”
“左邊又來一個人!”
“左邊來的什么人?”
“來個扭扭捏捏,一步一蹭的大嬸嬸……”
“哦,大嬸是什么人?”
“不知她是什么人?”
雨鵑兩眼瞅著雨鳳,眼波流轉(zhuǎn),風(fēng)情萬種,唱著:
“妹妹喂……她是我倆的媒人……要給我倆說婚配,選個日子配成對!呀得呀得兒喂,得兒喂,得兒喂……”
雨鳳一羞,用袖子把臉一遮,奔進(jìn)后臺去了。
雨鵑在一片哄然叫好聲中,也奔進(jìn)去了。
客人們瘋狂地、忘形地鼓著掌。
金銀花聽著這滿堂彩,看著興奮的人群,笑得心花怒放。
奔進(jìn)后臺的雨鳳和雨鵑,手拉著手,彼此看著彼此。聽著身后如雷的掌聲和叫好聲,她們驚喜著,兩人的眼睛里,都閃耀著光華。她們知道,這掌聲代表的是:住的地方有了,小五的醫(yī)藥費有了!
當(dāng)天晚上,金銀花就撥了兩間房子給蕭家姐弟住。房子很破舊,可喜的是還干凈,房子在一個四合院里,這兒等于是待月樓的員工宿舍。小范、珍珠、月娥都住在同一個院子里,彼此也有個照應(yīng)。房間是兩間相連,外面一個大間,里面一個小間,中間有門可通。雨鳳和雨鵑站在房間里,驚喜莫名。金銀花看著姐妹倆,說:
“那么,就這么說定了,每天晚上給我唱兩場,如果生意好,客人不散,就唱三場!白天都空給你們,讓你們?nèi)メt(yī)院照顧妹妹,可是,不要每天晚上就唱那兩首,找時間練唱,是你們自己的事!”
雨鵑急忙說:
“我們會好多曲子,必要的時候,自己還可以編,一定不會讓你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