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怎么可以連我都忘了?就在這水云間,我們拜過天地,我們誓守終身!我們吵過架,我們和過好!在這兒,就在這兒,我們有多少共同的回憶,好的、壞的、快樂的、痛苦的……都在這兒!記不記得你開畫展以前,你畫了好多畫,我把它們排在地上,你躺下來高喊‘天為被,地為裳,水云間,我為王’!若鴻,你是水云間里的國王啊!你一直就是個感情豐沛,豪氣干云的國王啊!那樣的國王怎會喪城失地,丟掉了所有的天下?不行不行!你要醒過來!你要醒過來……”她又拉又扯,用雙手扶住他的頭,強迫著他面對自己。
若鴻被這樣的拉扯驚動了,忽然抬眼看著芊芊,沒有把握的,猶疑的問:“你說,我畫什么好呢?”
眾人都失望極了。若鴻又重復(fù)了一句:
“你說,我畫什么好呢?”
畫兒悲傷的看著芊芊,掉著眼淚解釋:
“他就是這樣!他常常到處的走,就一直說這句話,他不知道要畫什么?”芊芊緊緊的盯著若鴻,重重的呼吸著,思潮起伏。
“你不知道要畫什么嗎?”她問:“你真的不知道要畫什么嗎?”她忽然站起了身子,退后了兩步,她傲然挺立,面對著若鴻。驟然間,她雙手握住自己的衣襟,一把就撕開了自己的上衣。她大聲的,有力的,豁出去的,堅定的說了兩個字:
“畫我!”這聲音如此宏亮有力,使若鴻不得不循聲抬頭。一抬頭之間,他觸目所及,是芊芊半裸的胸膛,和那朵殷紅如血的紅梅!他震動了!他瞪著那紅梅,張大了眼睛,恍如夢覺。紅梅!那朵刻在肌膚里,永遠(yuǎn)洗不掉的紅梅!他在一剎那間,覺得心中有如萬馬奔騰,各種思緒,像潮水,像海浪般對他洶涌而至。他張大了嘴,想喊,但不知要喊什么。
所有的人,都震動到了極點。杜世全和意蓮,尤其震撼。大家都屏住氣,不能呼吸,不能語。“畫我!畫我!”芊芊再說,一字一字,帶著無比的堅定,無比的熱力:“我?guī)е愕挠∮?,終生都洗不掉了!你欠我一張畫,你欠我一個完整的梅若鴻!醒來!來我!畫我!畫我!畫我!”若鴻的眼光,從芊芊的“紅梅”往上移,和芊芊的目光接觸了。驀然間,他醒了!所有的悲痛,所有被封閉的感情,全體排山倒海般涌了過來。他站起身,撲奔向芊芊,一把抱住了她,悲從中來,一發(fā)而不可止。他痛喊出聲:
“芊芊!芊芊!翠屏死了!她跳到西湖里,就這樣死了!她不了解我啊……她怎么可以死呢?她怎么可以去自殺呢?我擺畫攤,我放棄自尊,我失去了你……我那樣痛苦的活著,全心全意,只有一個愿望,就是要她活下去!我那樣誠心誠意的給他治病,她卻選擇了死亡!她把我所有的希望都帶走了……我知道我不好,我做什么都失敗,但我不至于壞到要逼死她!我要她活!要她活,要她活,要她活,要她活……”他一口氣,喊了幾十個“要她活”,聲淚俱下。
眾人又驚又喜又悲又痛,簡直不知道是怎樣的情緒,大家都目不轉(zhuǎn)睛的看著芊芊和若鴻,人人落淚了。
芊芊用力抱住了若鴻的頭,一迭連聲的嚷:
“我懂!我懂!我懂!我懂……我們都懂了!你那么想給她健康與幸福,就是把全天下都犧牲了,你也在所不惜!”她推開他,用雙手捧住他的頭,熱切的凝視著他的眼睛:“你醒了!你醒了!你終于醒了!若鴻,過去了,所有的悲劇都過去了!你要哭就好好的哭吧!哭完了,就振作起來吧,清清醒醒的面對你的人生……你還有我,你還有畫兒呀……”
畫兒拼命哭著,伸手去摸若鴻的手:
“爹!你真的醒過來了嗎?你認(rèn)得我嗎?”
若鴻轉(zhuǎn)頭看見畫兒,伸手將畫兒一擁入懷。
“畫兒呀!爹對不起你啊……”
“爹!爹!爹!”畫兒又哭又笑,抱緊了若鴻,又伸手去抱芊芊,不知道要抱誰才好。
芊芊張大了手臂,把若鴻和畫兒,全擁進了懷中。她緊緊摟著這父女二人,掉著淚說:
“翠屏在天上,看著我們呢!我們不要讓她失望……我們?nèi)齻€,要好好的活,好好的珍惜彼此,珍惜生命,好不好?好不好?……”若鴻把頭埋在芊芊的肩上,拼命的點著頭。
子璇拭去了頰上的淚,低語著:
“芊芊畢竟是芊芊,她的力量無人能比??!”
杜世全擤了擤鼻子,看著淚汪汪的意蓮:
“這樣子的愛,做父母的即使不能了解,也只好去祝福了!是不是呢?”意蓮不停的點頭,什么話都說不出來。
子默看著那緊緊相擁的三個人,感動到了極點。忽然間,他想起當(dāng)日送梅花簪的怪老頭,依稀仿佛,覺得今日一切,似乎是前生注定。他又想起那怪老頭唱過的幾句歌詞,他就脫口念了出來:
“紅塵自有癡情者,莫笑癡情太癡狂,
若非一番寒徹骨,那得梅花撲鼻香!”
就這樣,在那西湖之畔,水云之間,所有所有的人,再一次為芊芊和若鴻作了見證:人間沒有不老的青春,人生卻有不老的愛情!十年后,汪子默和梅若鴻,在畫壇上都有了相當(dāng)?shù)牡匚?。子默專攻了國畫的山水,若鴻專攻西畫的人物。?jù)說,當(dāng)時杭州的藝術(shù)界有這樣幾句話:
“畫壇雙杰,黑馬紅駒,
一中一西,并駕齊驅(qū)!”
——全書完——
1993年8月26日于臺北可園
1993年9月3日修正于臺北可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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