翹首以盼的姐夫久等不來,撞在了槍口上的孫來新心臟病都快犯了,滿頭大汗順著臉頰滑落滴在地上匯成了一小攤水,他卻連擦都不敢擦,弓著背恨不得將自己變成隱形人。
此時外頭一陣騷動,大門口擁堵的人群中鉆進了一個人,匆匆趕到杜康身邊,耳語了幾聲。
“這么快?!”杜康悚然一驚,立即肅然而立整理儀容,鄭重地迎了出去。
屋里,被留下的無人搭理的孫來新頭腦一片空白。
他聽到了來人對杜康耳語的聲音,說的是:“鄭存知書記的車到了。”
鄭存知?。。?
他哪怕忘記自己親媽叫什么,都不會弄錯這個名字。
眼前一黑,頭重腳輕,孫來新心臟狂跳,只覺得空氣稀薄,自己下一秒就會缺氧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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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驚蟄屁事沒有,除了手上沾的印泥不太好擦之外,他一根毫毛也沒掉。
方老卻前所未有地震怒了,在來到酈云之前,他從未想到,自己在和平年代竟然也會遇上這樣無法無天的事情。他直接否決了鄭存知哄勸他回招待所休息的提議,當晚通知所有人緊急開會,將會議桌拍得震天響,茶杯都不知道砸爛了幾個。
鄭存知最后拍板:“徹查!徹查!一定要徹查?。。 ?
整個群南省都因為這場會議動了起來,那位遠道而來的文物局的客人也被立即控制起來深入調(diào)查,劉局長和他周圍的一眾擁躉被一擼到底,鄧麥的父親鄧豐收,卻被欽點為了重要負責人。
林驚蟄家里大敞著門,博物館考察團的工作人員小心翼翼地從庫房里搬出做好了保護措施的捐獻品,鄭存知并方老站在已經(jīng)被杜康派遣來的人以最短時間修復完全的院子里,一面監(jiān)督指揮,一面聊些閑話。
鄭存知打開一個即將被搬運到車上的箱子,手指在里頭被打上編碼的厚重銅器上輕柔撫過。
受方老的影響,他也好琢磨些古董什么的,雖然因為某些原因從不收藏,但基本的眼力還是有的。
“商晚期的工藝,好東西啊?!彼麌@了一聲,微微搖頭,直起身來同方老道,“這是我們?nèi)耗鲜∮惺芬詠碜畲蟮囊黄鹞奈锞璜I,我怎么也沒想到,捐獻者居然會是一個才剛剛成年的孩子?!?
他這話還算是客氣的了,文物捐獻,尤其是這樣大額的捐獻,別說是群南,即便放眼全國也都是屈指可數(shù)。而對某些人群來說,這些千百年流傳下來的歷史的瑰寶也不過只是財富的代名詞,為了獲取財富,他們甚至不惜一切代價。
兩人的目光投向了正靠在大門上面無表情注視著那些被抬走的箱子的林驚蟄。
都是在人精里打滾的人,兩人城府極深,觀察力也極度敏銳,當然輕易就從林驚蟄冷硬的外表下捕捉到了他眼中的懷念和些微不舍。方老嘆了口氣:“這孩子,不簡單吶。存知,你要知恩圖報,他雖然是無意的,但也算間接幫了你一個大忙。”
鄭存知點了點頭,微微一笑:“不過我怎么也沒想到機會會來得那么快。這起文物爭奪案件背后竟然會有我們省里的手筆。”
方老搖了搖頭:“財帛動人心。這些大人啊,心胸還沒有一個孩子寬廣?!?
簽訂完正式的捐贈協(xié)議,送走了載滿箱子由專人高度保護的車,林驚蟄長長地舒了口氣,就像是治好了一塊心病,又像是胸口掏空了什么,他如釋重負的同時又有著隱隱的悲傷。
林驚蟄關(guān)上庫房的門,他知道自己從今往后恐怕終其一生不會再打開它了。
他悵然若失地跪在外公的靈位前,香堂里煙霧繚繞,臨走前,方老帶著很多人為外公鄭重地上了香。
明滅的香光里,林驚蟄靜靜地磕了三個頭。
他的眼睛被香火熏得有些想落淚,卻仍舊大睜著,望向黑白遺照上外公的面孔。
照片上,老人熟悉的面孔一如既往地慈祥,他微笑著,笑容仿佛能包容天下萬物,靜靜地注視著林驚蟄。
終于結(jié)束了。
從這一刻起,林驚蟄意識到自己迎來了新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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驚魂未定的高勝和周海棠照舊來找他上學。
因為捐獻古董的事情,五班的學生包括林驚蟄在內(nèi),好大一部分都曠課了兩天,這在學業(yè)緊張的高三實在是過頭了一點。因此在收拾完悲傷之后,林驚蟄迅速調(diào)整了心態(tài),他的內(nèi)里已經(jīng)是個懂得取舍和隱藏的成年人,他很清楚對他來說現(xiàn)在最重要的是什么。
古董案這個事兒更多是市里頭悄悄在辦的,暫時沒透出什么風聲,胡玉雖然不知道林驚蟄曠課的根由,卻也沒過多追究,于她而,另外一件大喜事兒比這個更重要。
一中的二模考試成績出來了。
林驚蟄考了全班,不,全校第一名。
成績批改結(jié)果一出來,包括她在內(nèi),全校的老師都震驚了。
舟車勞頓,歇過一晚,隔天的群南市國賓館內(nèi)部領(lǐng)導招待小樓內(nèi),緊急召開了一場難能可貴的“師生談話”。
方老抽著煙搖頭:“存知,你們?nèi)耗喜惶桨??!?
以往在人前無不形象威嚴的鄭書記此時神情肅穆,他嘆息了一聲:“是我領(lǐng)導上出現(xiàn)了失誤?!?
就在前不久,香港最大拍賣行圣安拍賣集團在上個月的年度拍賣中,又創(chuàng)下了新的古玩交易價格記錄。被拍賣的那枚清乾隆朱紅描金蝠獸延年長頸瓶,擁有著絲毫不下于國家博物館細心呵護的那些“國寶”的價值,這本是中華民族的瑰寶,最后卻被一個法國來的古董商人收入囊中。
而據(jù)可靠線報稱,這枚價值連城的金蝠瓶,來源正是內(nèi)地。
這不僅僅是一起個例。近些年國家經(jīng)濟發(fā)展迅速,同樣滋生了無數(shù)甘為利益鋌而走險的走私商人。這些走私犯罪份子各出奇招,然而使用最多的手段始終還是海運,諸如群南省這樣的臨海東部城市,無不是走私犯罪高發(fā)的重災(zāi)區(qū)。
無數(shù)船只夾帶著中華民族的瑰寶離開它們生活的故土,流失往海外各地。然而一次次的抓捕,總會因為種種原因撲空。
當一種現(xiàn)象嚴重到了這個程度,那么不引發(fā)一場颶風,根本不可能撼動它的根基。
“怎么會是你的錯?馬克思先生都在他的全集里說過:‘如果有10%的利潤,資本就會保證到處被使用;有20%的利潤,資本就能活躍起來;有50%的利潤,資本就會鋌而走險;為了100%的利潤,資本就敢踐踏一切人間法律;有300%以上的利潤,資本就敢犯任何罪行,甚至去冒絞首的危險’。偷盜文物的利潤,何止300%啊?!狈嚼仙钪约簩W生的難處,他搖著頭道,“存知,人在局中,往往身不由己。”
他態(tài)度鄭重了起來:“所以你必須要知道,這一次的古董捐獻對我們打擊走私的計劃有著多么重大的政治意義。為此我會盡快啟程,趕到酈云確認那批古董真?zhèn)?,在最終確認結(jié)果出來之前,你這里,切記不可操之過急?!?
方書記立刻坐直了身體:“我記住了。酈云市那邊,一定不會提前走漏風聲?!?
方老點了點頭,又靠回了沙發(fā)里:“還有一件事情。存知啊,我聽說,你的老上級調(diào)走之后,上面的新任命就一直沒有下來?”
方書記有些不好意思:“是的,已經(jīng)空懸了一個多月了?!?
他被稱作書記,實際上還得加個副字,近來省里人心浮動八仙過海,也都是為了那個空出來的位置,在多方面競爭者強有力的角逐下,他對自己能否拔得頭籌并沒有多大的信心。
方老看他笑得如同十幾年前那樣靦腆,臉上也掛起了慈祥的面容,那雙蒼老睿智的眼睛里,內(nèi)容卻意味深長:“你也不用著急,你還年輕,須知時來天地皆同力,對吧?”
鄭存知在琢磨著這句話的深意中送走了方老,立即便鄭重地布置下任務(wù):“通知酈云市,做好接待工作,務(wù)必保證燕市國家博物館考察團成員的人身安全!這是重中之重!一定要再三強調(diào)!”
另一邊,位處群南省北部的,終年在省里都沒什么存在感的酈云市,市領(lǐng)導一臉疑惑地掛斷了電話。
他心想:這年頭,不光各省市領(lǐng)導班子,就連博物館都流行到處考察了嗎?
算了,他琢磨半天,也懶怠多想,博物館考察團嘛,還能做什么,無非就是在這里吃吃喝喝,爬爬山看看水采采風什么的,他只管將這群人活祖宗似的供起來,好吃好喝美酒佳肴,最后賓至如歸就好。
尤其是安全問題,省里居然強調(diào)那么多遍,實在是真是小心得太過頭了??疾靾F里不過就是群普通的老學者而已,誰還會刻意去找他們的麻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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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中的二模如期而至,林驚蟄拿到卷子就噴了,這難度,恐怕比高二期末考試都高不了多少,學校居然采納它做高考前最重要的二模題,校領(lǐng)導估計被下了降頭。
不過這對于重點復習范圍幾乎完全不一致的五班生來說還是非常難的。放學之后,林驚蟄并高勝周海棠和鄧麥,還有鄧麥的一眾小弟一起回家,沿路便聽他們提心吊膽地展望高考。
哦,他們的思路當然和林驚蟄不一樣,五班生的邏輯是,他們前段時間復習的題型難度都那么高了,這次據(jù)說比高考簡單的二模居然還有很多題不會做,列比一下,那正式高考得有多難啊。
反正也算歪打正著,林驚蟄便任由他們?nèi)チ恕?
鄧麥不加入討論,他是完全無心高考的,甚至早已經(jīng)規(guī)劃好了自己高中畢業(yè)之后的人生。因此此時的他,更熱衷于發(fā)展他異常靈通的情報網(wǎng):“林哥,你知道不,一班那個昨天江潤回來了,李玉蓉正給他折騰保送群南大學的名額呢?!?
林驚蟄眉頭微皺:“他身上不是有記過嗎?”
“是啊,不過據(jù)說省里有誰親自跟校長談過了,校領(lǐng)導那邊連屁都不敢放,記過就一直壓著。政教主任和一班那群優(yōu)等生這幾天都快炸了,不過一班那群慫貨,能炸出個什么名堂?!?
這事很不反常,江家能認識什么省里的人?綜合他的記憶,無非就是那個和他們互通有無的送古董的對象罷了。不得不說,上輩子江家的發(fā)達,有一半的功勛都得記在那位身上。對方此時會給江家這樣的好處,必然是嘗到了甜頭。
他能嘗到什么甜頭?落葉知秋,林驚蟄心知肚明。
他不動聲色地將每件事情的脈絡(luò)都梳理完畢后,仍舊沉著。幾天之前,燕市國家博物館的人已經(jīng)和他溝通過,保證會派遣一批不少于二十人的專業(yè)團隊親自到達酈云取走這批青銅器,日期就在今天。
只要這些外公的心血被移交到安全的,屬于它們的地方,一切的發(fā)展就會和前世截然不同,林驚蟄再無所畏懼。
破損坑洼的土地走到盡頭,雙腳踏上了專屬酈云市富人區(qū)的格外平緩干凈的路面,林驚蟄剛掏出鑰匙,就看到自家院子的大門外面站了五個人。為首者看上去五十來歲,正雙手負在身后打量院子,渾身上下散發(fā)出一種不容忽視的威儀。另外四個人皆高大矯健,有意無意地護在老者身后,看那架勢,也不像是普通人。
在這多事之秋,林驚蟄當即警惕起來。
他和鄧麥心照不宣地對了對眼色,小聲叮囑:“你先走,通知你爸來,多帶幾個人?!?
鄧麥點了點頭,要上演大片兒了嗎?!他拼命壓抑著自己亢奮的神情:“我知道了,林哥你多保重!”
然后頗有特工架勢,悲壯地轉(zhuǎn)身,旋風似的跑走了。
“…………”林驚蟄轉(zhuǎn)身朝已經(jīng)注意到他的那五個人問好,“你們好,各位這是……?”
四個高個子的視線有如獵豹,那名老者臉上的表情卻從無人時的威嚴變得慈祥許多:“小朋友,請問你們認不認識一個林驚蟄的人?”
眾人刷的將目光落向隊伍前方。
林驚蟄越發(fā)警惕:“認識,不過各位找他有什么事情?”
“我們是燕市國家博物館的工作人員,和他有約,不過稍微到早了一些?!崩先孙@然當他是不懂事的孩子,因此格外寬容耐心,“那你們知不知道他現(xiàn)在在哪里呢?”
燕市國家博物館?
林驚蟄稍微放松了一些,但由于剛才在鄧麥那探聽到的消息,他目前正處于高度戒備狀態(tài),因此仍舊笑著問:“原來如此,可以看一下各位的證件嗎?”
方老記不清自己已經(jīng)多少年沒聽過這個要求了,他有些驚奇地看著面前這個格外謹慎沉穩(wěn)的孩子,但也心知這要求確實合理,因此好脾氣地掏出了自己掛名燕市國家博物館的專家證件:“當然可以。”
公章、印鑒、以及各種防偽標識,如果是騙子,以江家的能耐,絕不可能做到如此細致。林驚蟄信了大半,臉上的假笑一收,他遞回證件,語氣不再像剛才一樣跳脫,變得辨不清情緒,甚至有些強勢起來:“你們承諾的不少于二十人的專家團呢?”
方老從林驚蟄變臉起就愣了,此時聽到這個問題,越發(fā)意外,他甚至有些不敢指認:“你……”
林驚蟄嘆了口氣,拿鑰匙開了門,側(cè)開身淡淡回答:“算了,進來吧,我就是林驚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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