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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驚蟄晚上問肖馳:“你今天下班去干什么了?”
肖馳將放在包里的一卷手抄經(jīng)拿出來供奉在家里佛堂的案板上,順帶給林驚蟄的外公擦干凈靈相上的灰塵,點燃三炷香。
“回家跟我爸聊了會兒天?!彼Z氣倒是很平靜,“然后就跟我奶奶去抄經(jīng)。挺久沒心平氣和地寫字了。”
林驚蟄翻開那卷經(jīng)文,墨是金色的,干涸之后表面仍流動著絢麗的波光。他不懂這個,只覺得那些蠅頭小楷實在端正漂亮,肖馳的字兒一向?qū)懙煤谩?
他也不疑有他,給外公上過香后各自回房洗漱。肖馳換睡衣時背對著,他無意識朝對方那邊掃了一眼,窺見窗戶玻璃上的反光,一下皺起眉頭。
“你這兒怎么回事?”林驚蟄上前拽住肖馳的胳膊,硬是將他的身體轉(zhuǎn)了過來。肖馳寬闊健壯的胸口上,左半邊胸肌處,蔓延一塊足有手掌大的,形容可怖的淤青。
就像是什么鈍器狠狠在皮肉上敲擊出的烙印,周圍的一圈皮膚都紅了,林驚蟄皺著眉朝那探手,想用指尖試探性地觸碰一下,但沒等碰到,手腕就被一只火熱的大手捏緊了。
肖馳敞著自己睡衣的紐扣,新洗過的頭發(fā)蓬松著,他垂眼望著林驚蟄嚴肅的標簽,目光里流露出了幾分笑意,順手用另一只胳膊攬著林驚蟄的后腰朝自己拉了過來。
林驚蟄撞進他懷里,抬起胳膊攬住他的脖頸。
“抄經(jīng)的時候沒站穩(wěn)撞在桌角上了?!毙ゑY用大拇指摸了摸他的臉,指尖的力道帶著珍視的輕柔,“好痛?!?
“怎么這么不小心???”林驚蟄一邊為他搽藥油一邊沒好氣地出聲訓他,手上的力道倒是出奇溫柔,好像生怕用力太過會弄痛了他。肖馳瞇著眼享受,倒也不為自己喊冤叫屈,只平靜地提示:“你別忘了五號要到我家吃飯,我今天已經(jīng)跟家里人商量好了?!?
“什么?”一提起這事兒林驚蟄便又開始有些緊張了,“我真去???”
肖馳有些不理解他的疑問:“要不然呢?”
林驚蟄想想又覺得自己之前的那些顧慮怪可笑的,也怕肖馳難做,想想還是沒說出來,只低聲答應(yīng)了一句:“哦?!?
他琢磨著自己登門時應(yīng)該帶什么禮物才好。肖馳家的家庭構(gòu)造他當下已經(jīng)清楚了,只是林驚蟄實在是沒有什么去朋友家登門做客的經(jīng)驗。肖馳家勢必和高勝周海棠家有所不同,更何況他心中有鬼,更加無法泰然處之,因此哪怕只是以普通朋友的身份拜訪,仍舊想做到禮數(shù)周全。
肖馳擁著他躺下來,火熱的身軀和氣息嚴嚴實實抱緊了他:“你放心,他們不會難為你的?!?
林驚蟄心說廢話,爹媽隨便為難兒子帶來家里做客的朋友才是不正常的好嗎。
只是肖馳顯然無法理解這種的忐忑,也似乎并未將這件事情當做多么嚴肅的要務(wù),只聊了幾句便轉(zhuǎn)開了話題:“你下午接電話去處理的事情怎么樣了?有沒有遇上什么麻煩?”
林驚蟄嘆了口氣,他在肖馳懷里挪了個位置,任由對方將自己摟得更緊。
他的眼神放空了幾秒,只覺得當下這個忐忑的自己說不出的陌生。
為什么要緊張呢?他也不太明白?;蛟S是明白的,只是不愿意朝那個方向深想。似乎夏威夷那次肖馳說出口的愛語之后,兩人的關(guān)系就變得開始不一樣了。這和他一開始在規(guī)則里為自己約束的界限有些不同,侵襲進生活愈演愈烈的另一道氣息令他不由自主沉浸的同時卻也發(fā)自內(nèi)心地惶恐著。
他和肖馳到底算是什么關(guān)系?
他們住在一起,自一張床上蘇醒,每晚相擁而眠,又一起吃早餐和晚飯。每天沒有應(yīng)酬的時候,他們都黏在一起,偶爾有意外的應(yīng)酬,也會向?qū)Ψ綀髠渥约旱男雄櫋PゑY早起會拖地洗衣服做飯,林驚蟄回家時就將晾在烘干機里兩人的衣物收好熨燙。他們盯著日子換床單,交流不同口味的潤滑劑和安全套的使用感……
這樣的生活就跟普通的夫妻沒有兩樣。
但林驚蟄心中清楚,這個社會的接受度遠沒有那么高。
他可以不在乎外界的眼光,事實上這世上也沒有任何人的意見能左右他的看法了。他的一雙父母,江恰恰那邊,他恨不能這輩子永世不再相見。至于林潤生……他心中是有愧疚,但確實也很難將對方當做需要顧慮和敬畏的父親。
他孑然一身,無牽無掛,光棍得水火不侵。但肖馳卻不一樣。
肖馳有家人,且家庭美滿,據(jù)胡少峰以往的形容,肖家是一個家風及其嚴正的大家庭。這一點并不是秘密,林驚蟄有時在其他人那里也能聽到一些端倪。
上輩子,林驚蟄的交友圈龍蛇混雜,不乏性向特殊的人群。這群人總體風氣糟糕,但偶爾出現(xiàn)的那些鳳毛麟角,也都未能抵抗得住家庭的壓力。
在風氣開放信息流通的后世都是如此,更何況這個年代呢?
被祁凱發(fā)現(xiàn)起,林驚蟄便時常想,或許有這么一天,他開門回到家里,這座房子已經(jīng)人去樓空,再看不到一點點另一個人生活過的痕跡。
以他們現(xiàn)如今的社會地位,肖家肯定是會不會鬧得太難看的。最有可能的結(jié)果,就是雙方如此心照不宣地沉默地結(jié)束這段感情。
林驚蟄倚在肖馳的胸口,聽著耳廓捕捉到那一聲聲熟悉的心跳,他嗅著藥酒不那么好聞的氣息,手掌在對方火熱的肌膚上滑動。
腦海中各種可能的結(jié)果從他腦海中閃過,而后被一根纖細的繩索緊緊捆綁起來,鎮(zhèn)進心底。
“還行,沒有想象中那么麻煩。”他笑了一聲,語氣平靜到聽不出一絲端倪,聲音平緩地將今天在廠區(qū)遇上的麻煩說了出來。
肖馳聽得皺眉:“這很麻煩,我們國家先入為主的認知很強,你們的產(chǎn)品還沒有正式推出市場,先期一定會受很大的影響。配方泄露了嗎?”
林驚蟄回憶了一下自己吃到的那口黃豆醬,搖了搖頭:“應(yīng)該是沒有的。”
他一想到此,剛才低落的情緒反倒回溫了不少,甚至直接在床上撐著身子趴了起來,笑著看向肖馳:“我跟你說,我今天發(fā)現(xiàn)一件特別意外的事情?!?
肖馳眼神含笑看著他,銳利的視線在昏暗的燈光下化作了一灘濃稠的果醬:“嗯?”
“就我那發(fā)小,高勝?!绷煮@蟄避開淤青的傷口,趴在肖馳的肩窩處,眼睛舒適地瞇在了一起,擠在一起的臉頰讓他看上去如同一只討食的小水獺,“我發(fā)現(xiàn)我一直小看他了,你知道今天工廠這事兒他給出了什么主意么?”
肖馳已經(jīng)沒在聽他說話了,一心沉浸在了他眼簾內(nèi)的波光中。哼哼了一聲充作疑問,他俯下的腦袋卻越來越近。
林驚蟄同他親吻了一會兒,松開嘴唇時視線有一些迷離,但仍舊記著這一茬,頑強地將內(nèi)容敘述完畢:“……他說讓我們緊急籌備資金,去做廣告……”
肖馳咬了下他尖翹的鼻子,手在床頭柜里摸索:“草莓味的行不行?”
林驚蟄被他粗放的動作搞得瞇著眼笑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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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驚蟄的建議是官司肯定要打。在往后相當長久的一段時間中,國內(nèi)的商場規(guī)則都是相當混亂的。山寨層出不窮,版權(quán)難得保護,商人們唯利是圖。倘若海棠食品廠第一次被欺負到頭上默默忍下來,以后蹬鼻子上臉的只會越來越多。
官司不光要打,還得戳人痛處。但與此同時,決不能耽誤海棠豆醬正式登陸市場的腳步。
但此時那個名為“老字號”的品牌已經(jīng)提前一步搶占了先機。對方起了一個如此討巧的名字,又快人一步進入了燕市的各大菜市場,幾乎覆蓋式地攤開了知名度。海棠豆醬如何在已經(jīng)失去首殺優(yōu)勢的前提下奪得消費者的認可,便成為了一個相當重要的議題。
林驚蟄沒想到高勝的目光能如此敏銳,對方和興趣小組里的一眾朋友們商議之后,提出的建議就是做廣告。
且不是普通的廣告。高勝的意見是,要干就干票大的,投一筆資金,直接請幾個臉熟的演員,拍電視廣告。
要知道這可是九十年代初期啊,電視在全國都尚未完全普及。大部分的商人連做廣告的概念都沒有,更別提直接上電視了。
因此莫說是周母,就連見多識廣的汪全,聽完之后都有些猶豫。
但高勝不知道哪兒來的消息,他不光提出這個建議,還知道電視臺最近準備上一部新的電視劇,就定在月后播出,此時正準備招商。
倘若想做廣告,就必須要盡快聯(lián)系電視臺了,當天開會時,汪全有一些猶豫。
當下可以收到的電視臺并不多,也就那么寥寥幾個,他由于工作原因也知道點里頭的事情,電視上那些廣告別看又短又小,在黃金檔播一天說不準就要近千元。這在當下可是一筆相當可觀的開支,一個月至少得好幾萬了!
豆瓣醬這種瑣碎東西,至于嘛……
周媽媽就更是猶豫,電視?。?
早前在酈云的時候她連買上一臺都不敢想,現(xiàn)在雖然家里生活好了,也購置了電視,但平??纯葱侣勲娨晞∫簿退懔耍想娨暼允强赏豢杉吹氖虑?!
高勝明顯也不是那么確定自己的思路是否正確,面對長輩們的遲疑,他不免也感覺到忐忑。
為了增加自己這個建議的可行性,他甚至將那部即將播放的電視劇的情況也打聽了出來,同各種資料裝訂成冊。汪全翻閱完畢,越發(fā)質(zhì)疑——這是一窩子新人演員,大部分還是學生,幾乎沒有一點知名度,劇也不是在港島制作的,電視臺的招商費還十分高昂。一個月足足三萬!
雖然電視臺承諾招商廣告一定會緊鄰電視劇播放,但誰知道這部劇會不會受歡迎啊?當下一些黃金檔的大熱電視劇招商條件雖然遠比這苛刻,但相比風險,汪全仍舊很難感到滿意。
一個月幾萬元的廣告費,對一個尚未立足的小工廠來說實在是太過沉重的負擔,雖然大家都不缺這筆錢,出去瀟灑一次恐怕都不止這個數(shù)目,但生意投資是不一樣的,每一分都必須花在刀刃上。會議一時就僵在了這里。
林驚蟄翻開這冊讓汪全百般質(zhì)疑的資料冊,腦門上的黑線立馬就掛了下來,因為他看到了一大堆無比熟悉的名字。
他其實不??措娨晞?,但總有那么幾部被奉為經(jīng)典的制作,會在播映完畢后的幾十年里無數(shù)次被觀眾提及。資料里的這部《江湖傳奇》就是這樣,后世幾乎在每年的暑期檔都會登陸各大衛(wèi)視反復重播。就連林驚蟄都有幸瞥到過幾眼,熒屏上昏黃畫面中那些年輕的面孔,在彼時早已經(jīng)成為國內(nèi)娛樂圈中最為活躍的一批巨星。聽說這部令他們集體成名的作品,在初次播放的年代曾經(jīng)引發(fā)過相當轟動的歷史,媒體形容時,通常用“萬人空巷”描述當時的情形。
國民度高到劇目名稱下的那一排主演里超過三分之二林驚蟄都留有印象。
他驚奇的同時不免也覺得好笑,原來這批人在成長為后世的絕對權(quán)威之前,還曾經(jīng)歷過這種成名作招商費被人質(zhì)疑的時期。
汪全還在那算賬,一瓶豆醬的利潤是多高,廣告的投放量是多少,會面向多少受眾,而這批受眾又是否會為了工廠的豆瓣醬銷量做出貢獻。
九十年代初期,廣告業(yè)比蹣跚學步的嬰兒更加稚嫩,幾乎還生活在襁褓里,試著牙牙學語。
高勝理所當然地被質(zhì)疑,他同樣覺得自己的想法很冒進,因此躺平任嘲,不多辯駁。
通常在這種會議上不多說話的林驚蟄卻在此時啪的一聲合上了那疊厚厚的資料,然后一甩手,將那疊資料重重地摔在了桌面上。
撞擊的聲響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就連還在計算的汪全都抬起頭來。
高勝以為對方恐怕會駁回自己這個提議的時候,林驚蟄卻開口詢問:“汪總,您是從什么時候開始生產(chǎn)電視和影碟機的?”
汪全愣了一下:“85年年末吧?!?
“那您手上應(yīng)該有專業(yè)的市場數(shù)據(jù)?!绷煮@蟄問,“從85年到90年這段時間,您的出貨量平均是什么增長情況?”
“這……”汪全也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眉頭微微蹙起。
“90年到91年在這段時間呢?”
汪全放下了手中的計算機,凝神開始思索。
“91年年初到現(xiàn)在臨近年末的這些月份,有明顯的變化嗎?”
汪全憨笑了一聲:“何止是明顯的變化啊,就這五個月,我們電視機的出貨量比從前幾年加在一起都多?!?
他說到這,自己也了悟了,朝林驚蟄嘆了口氣:“確實,現(xiàn)在小城市不敢說,燕市的電視機覆蓋率應(yīng)該比前幾年大上不少了?!?
他又望向周母:“丁總,要不咱們就……拍一個?”
周媽媽還沒說話,高勝的眼睛卻一下亮了:“真拍???”
周母對這方面沒什么了解,見兩個股東都同意了,一時立場就搖晃起來:“這……我也不懂這個,拍廣告也不是不行,咱們找誰拍?。俊?
高勝身邊一個同學興奮道:“不如找李雪莉?現(xiàn)在港島明星里就她最紅了!”
高勝卻明顯不贊同:“李雪莉正當紅,收費多高啊,我聽說她一部電影的片酬就上百萬了?!?
眾人當下便開始建議人選,恨不能挑選一個讓人一見之下就難以忘懷的天王巨星,可偏偏又不愿批出那么高的預(yù)算。
“要不這樣?!绷煮@蟄在各方爭論中提出了一個全新的思路,“反正我們買的是電視劇的廣告位,不如就采用劇組的這一批新人?他們大部分還是學生,要價肯定不會高,到時候電視劇播出了,觀眾看到熟悉的面孔,還能增加跟我們品牌親密感,豈不是一舉兩得?”
林驚蟄幾乎已經(jīng)能想象到那些后世代無不高端,動輒國際奢侈品全線上陣的熟悉的面孔,接地氣地捧著自家豆瓣醬時的模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