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架電子琴嗎?”雨秋端著茶走了過來,把茶放在小幾上,她又去端了一盤瓜子和巧克力糖來。“那是為曉妍買的,我自己呀,鋼琴還會一點,電子琴可毫無辦法。最近,曉妍和她父母有講和的趨勢,這電子琴也就可以搬到她家去了?!彼跔t邊一坐,望著他們:“為什么不坐?”
江葦和珮柔脫掉外套,在爐邊坐下。珮柔下意識的伸手烤烤火,又抬頭看看墻上的畫——莫道不消魂,簾卷西風,人比黃花瘦,她看呆了。江葦順著她的視線看過去,也默默的出起神來。雨秋忽然覺得有點不對勁了。她看看江葦,又看看珮柔,聳了聳肩說:“你們兩個沒吵架吧?”
“吵架?”珮柔一驚,掉轉(zhuǎn)頭來?!皼]有呀?!?
“不能完全說沒有,”江葦說,燃起了一支煙?!拔覀儎倓傔€在辯論‘理之所必無,情之所必有’兩句話呢!”
“是嗎?”雨秋問:“我沒聽過這兩句話?!?
“出自《牡丹亭》的題詞里,”江葦望著雨秋。“已經(jīng)有三百年的歷史了。我們在討論,人類的感情,通常都是理之所必無,情之所必有的。三百年前的人知道這個道理,今天的人,卻未見得知道這個道理!”
“江葦!”珮柔輕輕的叫,帶著抗議的味道。
雨秋深深的看了他們一會兒,這次,她確定他們是有所為而來了。她啜了一口茶,拿起火鉗來,把爐火撥大了,她沉思的看著那往上升的火苗,淡淡的問:
“你們有什么話要對我說嗎?”
“我沒有?!苯敽芸斓恼f,身子往后靠,他開始一個勁兒的猛抽著香煙?!澳敲?,是珮柔有話要對我說了?”雨秋問,掃了珮柔一眼。珮柔微微一震,端著茶杯的手顫動了一下。在雨秋那對澄澈而深刻的眼光下,她覺得自己是無所遁形的。忽然間,她變得怯場了,來時的勇氣,已在這爐火,這冬夜的氣氛,這房間的溫暖中融解了。她注視著手中的茶杯,那茶正冒著氤氳的熱氣,她輕咳了一聲,囁嚅的說:
“我……也沒什么,只是……想見見您?!?
“哦!”雨秋沉吟的,她抬起眼睛來,直視著珮柔,她的臉色溫和而親切?!矮樔?,你任何話都可以對我講,”她坦率的?!瓣P(guān)于什么?你爸爸?”
珮柔又一震,她抬起睫毛來了。
“沒有秘密可以瞞過你,是不是?秦阿姨?”她問。
雨秋勉強的微笑了一下。
“你臉上根本沒有秘密,”她說:“你是帶著滿懷心事而來的。是什么?珮柔?”珮柔迎著她的目光,她們彼此深深注視著。
“秦阿姨,我覺得你是一個好奇怪的女人,你灑脫,你自信,你獨立,你勇敢,你敢愛敢恨,敢做敢當,你什么都不怕,什么都不在乎,像一只好大的鳥,海闊天空,任你遨游。你的世界,像是大得無邊無際的?!?
雨秋傾聽著,她微笑了。
“是嗎?”她問:“連我自己都不知道呢!當你們來以前,我正在想,我的世界似乎只有一盆爐火?!?
珮柔搖搖頭?!澳愕臓t火里一定也有另一番境界?!?
雨秋深思的望著她。“很好,珮柔,你比我想像中更會說話。最起碼,你這篇開場白,很讓我動心,下面呢?你的主題是什么?”
“秦阿姨,我好羨慕你有這么大的世界,這么大的胸襟。但是,有的女人,一生就局促在柴米油鹽里,整個世界脫離不開丈夫和兒女,她單純得近乎幼稚,卻像個爬藤植物般環(huán)繞著丈夫生存。秦阿姨,你看過這種女人嗎?”
雨秋垂下了眼睛,她注視著爐火,用火鉗撥弄著那些燃燒的炭,她弄得爐火爆出一串火花。她靜靜的說:
“為什么找我談?珮柔?為什么不直接找你父親?你要知道,在感情生活里,女人往往是處于被動,假若你不希望我和你父親來往,你應該說服你父親,讓他遠遠的離開我?!?
珮柔默然片刻。“如果我能說動爸爸,我就不會來找你,是嗎?”
雨秋抬起眼睛,她的眼光變得十分銳利,她緊緊的盯著珮柔,笑容與溫柔都從她的唇邊隱沒了。
“珮柔,你知道你對我提出的是一個很荒謬的要求嗎?你知道你在強人所難嗎?”“我知道?!鲍樔岷芸斓恼f:“不但荒謬,而且大膽,不但大膽,而且不合情理。我——”她低聲說:“不勉強你,不要求你,只告訴你一個事實,媽媽如果失去了爸爸,她會死掉,她會自殺,因為她是一棵寄生草。而你,秦阿姨,你有那么廣闊的天地,你不會那樣在乎爸爸的,是不是?”
雨秋瞪著珮柔?!盎蛘?,”她輕聲的說:“你把你爸爸的力量估計得太渺小了?!鲍樔狍@跳了一下。“是嗎?秦阿姨?”她問。
“不過,你放心,”雨秋很快的甩了一下頭?!拔壹炔粫赖簦膊粫詺?,我是一個生命力很強的女人!一個像我這樣在風浪中打過滾的女人,要死掉可不容易!”她把火鉗重重的插入炭灰里?!暗牵樔?,當我從這個戰(zhàn)場里撤退的時候,你的父親會怎樣?”“爸爸嗎?”珮柔咬咬嘴唇:“我想,他是個大男人,應該也不會死掉,也不會自殺吧!”
“很好,很好?!庇昵镎酒鹕韥?,繞著屋子走了一圈,又繞著屋子再走了一圈?!澳阋呀?jīng)都想得很周到了,難為你這么小小年紀,能有這樣周密的思想,你父親應該以你為榮?!彼T诮斆媲啊!敖?,你也該覺得驕傲,你的未婚妻是個天才!”江葦注視著雨秋,他的眼光是深刻的,半晌,他驟然激動的開了口:“秦阿姨,”他說:“你不要聽珮柔的,沒有人能勉強你做任何事,如果賀伯母因為賀伯伯變心而自殺,那也不是你的過失,你并沒有要賀伯母自殺!花朵之吸引蝴蝶,是蝴蝶要飛過去,又不是花要蝴蝶過去的!這件事里面,你根本負不起一點責任……”“江葦!”珮柔喊,臉色變白了?!澳闶鞘裁匆馑??你安心要讓我下不了臺?”“你本不該叫我來的!”江葦惱怒的說:“我早說過,我無法幫你說話!因為我們在基本上的看法就不同!”
“江葦,”珮柔瞪大眼睛?!澳隳懿荒懿徽f話?”“對不起,”江葦也瞪大眼睛?!拔也皇菃“停 ?
雨秋把長發(fā)往腦后一掠,仰了仰頭,她攔在珮柔和江葦?shù)闹虚g。她的眼光深邃而怪異,唇邊浮起了一個莫測高深的微笑?!昂昧耍∧銈儍蓚€!”她說:“如果你們要吵架,請不要在我家里吵,如果你們的意見不統(tǒng)一,也不要在我面前來討論!尤其,我不想成為你們爭論的核心!”
“秦阿姨!”珮柔跳了起來,又氣又急,眼淚就涌了上來,在眼眶里打轉(zhuǎn)?!拔覜]辦法再多說什么了,江葦把我的情緒完全攪亂了。我來這兒,只有一個目的……”眼淚滑下了她的面頰,她抽噎了起來?!拔抑磺竽悖竽?,求你!求你可憐我媽媽,她懦弱而無知,她……她……她不像你,秦阿姨……”雨秋望著珮柔?!澳愕膩硪?,我已經(jīng)完全了解,珮柔。怕只怕——會變成‘抽刀斷水水更流’!”她用手揉了揉額角。“不要再說了,我忽然覺得很累,你們愿不愿意離開了?”
“秦阿姨!”珮柔急促的喊了一聲。
雨秋走到那架電子琴前面,打開琴蓋,她坐了下來,用彈鋼琴的手法隨便的彈弄著音鍵,背對著珮柔和江葦,她頭也不回的說:“珮柔,你和江葦以后一定要統(tǒng)一你們的看法和思想,現(xiàn)在,你們還年輕,你們可以并肩前進。有一天,你們的年紀都大了,那時候,希望你們還是攜著手,肩并著肩,不要讓中間有絲毫的空隙,否則,那空隙就會變成一條無法彌補的壕溝?!薄扒匕⒁蹋 鲍樔嵩俳?,聲音是哀婉的。
“我練過一段時間的鋼琴,”雨秋自顧自的說:“可惜都荒廢了,曉妍的琴彈得很好,希望不會荒廢?!彼龔棾鲆淮畠?yōu)美的音符:“聽過這支歌嗎?我很喜歡的一支曲子?!彼龔椫?。再說了一句:“你們走的時候,幫我把房門關(guān)好?!比缓?,她隨意的撫弄著琴鍵,眼光迷迷□□的,她腦中隨著音符,浮起了一些模糊的句子:
“有誰能夠知道?為何相逢不早?
人生際遇難知,有夢也應草草!
說什么愿為連理枝,談什么愿成比翼鳥,
原就是浮萍相聚,可憐那姻緣易老!
問世間情為何物?笑世人神魂顛倒,
看古今多少佳話,都早被浪花沖了!……”
她停止了彈琴,仍然沉思著,半晌,她驟然回過頭來:
“你們還沒有走嗎?”她問。
江葦凝視著她,然后他拉住珮柔的手腕?!拔覀冏甙桑 彼嗳坏恼f。
珮柔心中酸澀,她望著雨秋,還想說什么,但是,江葦死命的拉住她,把她帶出門去了。
雨秋望著房門闔攏,然后,她在爐火前坐了下來,彎腰撥著爐火。風震撼著窗欞,她傾聽著窗外的雨聲,雨大了。又是雨季!又是個濡濕的、凄冷的冬天!一個爐火也烘不干、烤不暖的冬天。_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