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承認(rèn)，曉妍是做了很大的錯事，但是，她只是個十六歲的孩子，尤其像曉妍那樣的孩子，她熱情而心無城府，她父母從沒有深入的了解過她，也沒有給她足夠的溫暖，她所需要的那份溫暖，她是比一般孩子需要得多的。事情已經(jīng)發(fā)生了，應(yīng)該想辦法彌補(bǔ)，他們卻用最殘忍和冷酷的手段來對付她，最使他們生氣的，是曉妍抵死也不肯說出事情是誰干的。于是，整整一個禮拜，他們打她，揍她，罵她，不許她睡覺，把她關(guān)在房里審她，直到曉妍完全崩潰了，她那么驚嚇，那么恐懼，然后，她流產(chǎn)了。流產(chǎn)對她，可能是最幸運(yùn)的事，免得一個糊里糊涂的，不受歡迎的生命降生。但，跟著流產(chǎn)而來的，是一場大病，曉妍昏迷了將近半個月，只是不?？诘膰艺Z著說：‘我不是一個好女孩，我不是一個好女孩，我不是一個好女孩……’他父母怕丟臉，家丑不可外揚(yáng)，竟不肯送她去醫(yī)院。我發(fā)火了，我到戴家去鬧了個天翻地覆，我救出了曉妍，送她去醫(yī)院，治好了她，帶她回我的家，從此，曉妍成了我的孩子、伴侶、朋友、妹妹、知己……雖然，事后，她的父母曾一再希望接她回去，可是，她卻再也沒有回到她父母身邊?！笨≈艘豢诳Х?，他注視著雨秋。雨秋的眼睛在暗沉沉的光線下發(fā)著微光，閃爍的、清幽的。
“那時候，我剛剛離婚，一個人搬到現(xiàn)在這棟小公寓里來住，曉妍加入了我的生活，正好也調(diào)劑了我當(dāng)時的落寞。我們兩個都很失意，都是家庭的叛徒，也都是家庭的罪人，我們自然而然的互相關(guān)懷，互相照顧。曉妍那時非常自卑，非常容易受驚，非常神經(jīng)質(zhì)，又非常怕接觸異性。我用了一段很長的時間來治療她的悲觀和消沉，重新送她去讀高中——
她休學(xué)了半年。她逐漸又會笑了，又活潑了，又快樂了，又調(diào)皮了，又充滿了青春的氣息了。很久之后，她才主動的告訴我，那闖禍的男孩只有十七歲，他對她說，讓我們來做一個游戲，她覺得不對，卻怕那男孩子笑她是膽小鬼，于是，他們做了，她認(rèn)識那男孩子，才只有兩小時，她連他姓甚名誰都不知道。唉！”她深深嘆息?！拔覀儚臎]給過孩子性教育，是嗎？”她啜了一口咖啡，身子往后靠，頭仰在沙發(fā)上，她注視著俊之。“曉妍跟著我，這幾年都過得很苦，我離婚的時候，我丈夫留下一筆錢，他說我雖然是個壞妻子，他卻不希望我餓死，我們用這筆錢撐持著。曉妍一年年長大，一年比一年漂亮，我可以賣掉電視機(jī)、賣掉首飾，去給她買時髦的衣服，我打扮她，鼓勵她交男朋友。她高中畢業(yè)后，我送她去正式學(xué)電子琴，培植她音樂上的興趣。經(jīng)過這么多年的努力，她已經(jīng)完全是個正常的、活潑的、快樂的少女了。只是，往日的陰影，仍然埋在她記憶的深處，她常常會突發(fā)性的自卑，尤其在她喜歡的男孩面前。她不敢談戀愛，她從沒有戀愛過，她也不敢和男孩子深交，只因為……她始終認(rèn)為，她自己不是個好女孩?！彼Ｗ×?，靜靜的看著他，觀察著他的反應(yīng)。
“這就是曉妍的故事。”她低語?！拔野阉嬖V你，因為這女孩第一次對感情認(rèn)了真，她可能會成為你的兒媳婦。如果你也認(rèn)為她不是一個好女孩，那么，別再傷害她，讓我?guī)叩眠h(yuǎn)遠(yuǎn)的，因為她只有一個堅強(qiáng)的外表，內(nèi)在的她，脆弱得像一張玻璃紙，一碰就破，她禁不起刺激。”
俊之凝視著雨秋，他看了她很久很久。在他內(nèi)心深處，曉妍的故事確實帶來了一股壓力。但是，人只是人哪！哪一個人會一生不犯錯呢？雨秋的眼睛清明如水，幽柔如夢，他想著她曾為那女孩所做過的努力，想著這兩個女人共同面對過的現(xiàn)實與掙扎。然后，他握著她的手，撫摸著她手上的皮膚，他只能低語了一句：“我愛你，雨秋。”她的眼睛眨了眨，眼佇立即泛上了一層淚影。
“你不會輕視那女孩嗎？”她問。
“我愛你?！彼匀徽f，答非所問的。
“你不會在意她失足過嗎？”她再問。
“我愛你?！彼俅稹！澳闵屏嫉孟駛€天使！別把我想成木鐘！”淚光在她眼里閃爍，她閉了閉眼睛，用手支著頭，她有片刻垂首不語，然后，她抬起眼睛來，又帶淚，又帶笑的望著他?！澳阏J(rèn)為——”她頓了頓：“子健也能接受這件事實嗎？”
他想了想，有些不安。
“他們在房間里已經(jīng)很久了，是不是？”他問。
“是的?！薄澳阏J(rèn)為曉妍會把這一段告訴子健？”
“她會的?！彼f：“因為我已經(jīng)暗示了她，她必須要告訴他。如果——她真愛他的話?！?
“那么，我們擔(dān)憂也沒用，是嗎？”俊之沉思著說?！澳悴辉鸽x開云濤，因為你要等待那個答案，那么，我們就等待吧，我想，很快我們就可以知道子健的反應(yīng)?！?
她看來心魂不定?！澳愫芎V定呵！”她說?！安?，我并不篤定?！彼拱椎恼f：“在這種事情上，我完全沒有把握，子健會有怎樣的反應(yīng)，我想，這要看子健到底愛曉妍有多深。反正，我們只能等。”他說，站起身來，他再一次為她注滿了熱咖啡?！昂冗@么多咖啡，我今晚休想睡覺了。”她說。
“今晨，”他更正她。“現(xiàn)在是凌晨兩點半。”
“哦，”她驚訝，更加不安了?！耙呀?jīng)這么晚了？”
“這么早?！彼俑?。
她看著他?！坝惺裁捶謩e？”她問：“你只是在文字上挑毛病?！?
“不是，”他搖頭，“時間早，表示我們還有的是時間，時間晚，表示你該回去了?！?
“我們——”她沖口而出：“本來就晚了，不是嗎？見第一面的時候就晚了?！彼氖忠徽?，端著的咖啡灑了出來。他凝視她，她立刻后悔了?！拔液湍汩_玩笑，”她勉強(qiáng)的說：“你別認(rèn)真。”
“可是——”他低沉的說：“我很認(rèn)真?！?
她盯著他，搖了搖頭。
“你已經(jīng)——沒有認(rèn)真的權(quán)利了。”
他把杯子放下來，望著那氤氳的、上升的熱氣，他沉默了，只是呆呆的注視著那煙霧。他的眉頭微蹙，眼神深邃，她看不出他的思想，于是，她也沉默了。一時間，室內(nèi)好安靜好安靜。時間靜靜的滑過去，不知道滑了多久，直到一聲門響，他們兩人才同時驚覺過來。會客室的門開了，出來的是子健。雨秋和俊之同時銳利的打量著他，他滿臉的嚴(yán)肅，或者，他經(jīng)過了一段相當(dāng)難過的、掙扎的時刻，但是，他現(xiàn)在看來是平靜的，相當(dāng)平靜。
“哦！”子健看到他們，吃了一驚?！澳銈儧]有走？”他說：“怪不得一直聞到咖啡味?！?
雨秋站起身來?！皶藻?？”她不安的問，再度觀察著子健的臉色?！拔乙獛丶伊恕！彼鶗褪易呷?。
“噓！”子健很快的趕過來，低噓了一聲，壓低聲音?！八耍埬悴灰承阉??！?
雨秋注視著子健，后者也定定的注視著她。然后，他對她緩緩的搖了搖頭?！耙虌專彼f：“你實在不應(yīng)該。”
“我不應(yīng)該什么？”她不解的。
“不應(yīng)該不告訴我，”他一臉的鄭重，語音深沉。似乎他在這一晚之間，已經(jīng)長大了，成熟了，是個大人了。“如果我早知道，我不會讓她面對這么多內(nèi)心的壓力。四年，好長的一段時間，你知道她有多累？她那么小，那么嬌弱，卻要負(fù)擔(dān)那么多！”他眼里有淚光?！艾F(xiàn)在，她睡著了，請不要驚醒她，讓她好好的睡一覺，我會在這兒陪著她，你放心，姨媽，我會把她照顧得好好的?！?
雨秋覺得一陣熱浪沖進(jìn)了她的眼眶，一種松懈的、狂喜的情緒一下子罩住了她，使她整個身子和心靈都熱烘烘的。她伸過頭去，從敞開的、會客室的門口看進(jìn)去，曉妍真的睡著了。她小小的身子躺在那寬大的沙發(fā)上，身子蓋著子健的外衣。她的頭向外微側(cè)著，枕著軟軟的靠墊。她面頰上還依稀有著淚光，她哭過了。但是，她現(xiàn)在的唇邊是帶著笑的，她睡得好香好沉好安詳，雨秋從沒有看到她睡得這樣安詳過。
“好的，”她點點頭，對子健語重心長的說：“我把她交給你了，好好的照顧她?！薄拔視模虌??！笨≈吡诉^來，拍拍還在冒氣的咖啡壺。對子健說：
“你會需要熱咖啡，等她醒過來，別忘記給她也喝一杯。”
“好的，爸，”子健說：“媽那兒，你幫我掩飾一下，否則，一夜不歸，她會說上三天三夜。”
俊之對兒子看了一眼，眼光是奇特的。然后，他轉(zhuǎn)身帶著雨秋，從邊門走出了云濤。迎著外面清朗的、夏季的、深夜的涼風(fēng)，兩人都同時深吸了一口氣。
“發(fā)一下神經(jīng)好不好？”他問。
“怎樣？”“讓我們不要坐車，就這樣散步走到你家?！?
“別忘了，”她輕語：“你兒子還要你幫他掩飾呢！”
“掩飾什么？”他問：“戀愛是正大光明的事，不需要掩飾的，我們走吧！”于是，踏著夜色，踏著月光，踏著露水濡濕的街道，踏著街燈的影子，踏著凌晨的靜謐，他們手挽著手，向前緩緩的走去。_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