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早上,賀俊之坐在早餐桌上,習(xí)慣性的對滿桌子掃了一眼,又沒有子健,這孩子不知道在忙些什么,常常從早到晚不見人影?;蛘?,不能怪孩子,他看多了這類的家庭,父親的事業(yè)越成功,和子女接近的時間越少。往往,這是父親的過失,如果他不走進(jìn)兒女的世界里,他就無法了解兒女,許多父母希望兒女走入他們的世界,那根本是苛求,年輕人有太多的夢,有太多的狂想,有太多的熱情。(中年人應(yīng)該也有,不是嗎?只是,大部分的中年人,都被現(xiàn)實(shí)磨損得無光也無熱了。要命,這句話是雨秋說的)。年輕人沒有耐性來了解父母,他們太忙了。忙于去捕捉,去尋找,去開拓。他注視著珮柔,這孩子最近也很沉默。十九歲的女孩子,應(yīng)該是天真活潑的啊!不過,珮柔一向就是個安安靜靜的小姑娘。
“珮柔!”他溫和的喊。
“嗯?”珮柔抬起一對迷迷蒙蒙的眼睛來。
“功課很忙嗎?”他純粹是沒話找話講。
“不太忙。”珮柔簡短的回答。
“你那個朋友呢?那個叫——徐——徐什么的?好久沒看到他了?!?
“徐中豪?”珮柔說,睫毛閃了閃:“早就鬧翻了,他是個公子哥兒,我受不了他?!?
鬧翻了,怪不得這孩子近來好蒼白,好沉靜。他深思的望著珮柔。還來不及說話,婉琳就開了口:“什么?珮柔,你和徐中豪鬧翻了嗎?你昏了頭了!那孩子又漂亮,又懂事,家庭環(huán)境又好,和我們家才是門當(dāng)戶對呢……”
“媽,”珮柔微微蹙起眉頭,打斷了母親的話,“我和徐中豪從來沒有認(rèn)真過,我們只是同學(xué),只是普通朋友,你不要這么起勁好不好?要不然以后我永遠(yuǎn)不敢?guī)型瑢W(xué)到我們家里來玩,因?yàn)槊恳粋€你都要盤問人家的祖宗八代,弄得我難堪!”
“哎呀!”婉琳生氣了:“聽聽!這是你對母親說話呢!我盤問人家,還不是為了你好。交男朋友,總要交一個正正經(jīng)經(jīng)、家世拿得出去的人……”
“媽!”珮柔又打斷了母親的話:“你不要為我這樣操心好不好?我還小呢!我還不急著出嫁呢!”
“喲!”婉琳叫著說:“你以為我不知道你,三天兩天的換男朋友,你們這一代的孩子,什么道德觀念都沒有,不急著出嫁,卻急著交男朋友,今天換一個,明天換一個,你們以為你們是思想開明,根本就是胡鬧!”
“媽媽!”珮柔的臉色發(fā)白了:“你對我了解多少?你知不知道,像徐中豪那種人,我們學(xué)校里車載斗量,要多少個都有!我如果真交男朋友,絕不是你想象中的人!”
“你要交怎么樣的男朋友,你說!你說!”婉琳氣呼呼的問。
“說不定是個逃犯!”珮柔低聲而穩(wěn)定的說了出來。
“哎喲!俊之,你聽聽,你聽聽!”婉琳漲紅了臉,轉(zhuǎn)向俊之:“聽聽你女兒說些什么?你再不管管她,她說不定會和什么殺人犯私奔了呢!”
“婉琳,”俊之皺著眉,靜靜的說,“你放心,珮柔絕不會和殺人犯私奔,你少說兩句,少管一點(diǎn)。孩子們有他們自己的世界。真和一個逃犯戀愛的話……”他微笑的瞅著珮柔:“倒是件很刺激的事呢!那逃犯說不定正巧是法網(wǎng)恢恢里的康理查!”
珮柔忍不住笑了出來,那張本來布滿烏云的小臉上頓時充滿了陽光。她用熱烈的眸子回報她父親的凝視。婉琳卻氣得發(fā)抖:“俊之!你護(hù)著她!從孩子們小時候起,你就護(hù)著他們,把他們慣得無法無天!子健從早到晚不在家,已經(jīng)等于失蹤了,你也不過問……”
“媽!”珮柔插嘴說:“哥哥就是因?yàn)槟憧偸菄Z叨他,他才躲出去的。他并沒有失蹤,他每天早上都在云濤吃早飯,念書。他最近比較忙一點(diǎn),因?yàn)樗陆涣艘粋€很可愛的女朋友,他不愿把女朋友帶回家來,因?yàn)榕履闳ケP問人家的祖宗八代!現(xiàn)在,我已經(jīng)把哥哥所有的資料都告訴了你們,他活得很好,很快樂,他自己說,他在最近才發(fā)現(xiàn)生命的意義。所以,媽,你最好不要去管他!”
婉琳睜大了眼睛,愕然的望著珮柔。忽然覺得傷感了起
來。
“兒子女兒我都管不著了,我還能管什么呢?”
“管爸爸吧!”珮柔說:“根據(jù)心理學(xué)家的報導(dǎo),四十幾歲的中年男子最容易有外遇!”
“珮柔!”俊之笑叱著:“你信口胡說吧,你媽可會認(rèn)真的?!?
婉琳狐疑的看看珮柔,又悄悄的看看俊之。
“你們父女兩個,是不是有什么事在瞞著我呢?”她小心翼翼的問。
俊之跳了起來,不明所以的紅了臉。
“我不和你們胡扯了,云濤那兒,還有一大堆工作要做呢,我走了!”
“我也要上學(xué)去了。今天十點(diǎn)鐘有一節(jié)邏輯學(xué)?!鲍樔嵴f,也跳了起來。
“我開車送你去學(xué)校吧!”俊之說。
“不用,只要送我到公共汽車站。”珮柔說,沖進(jìn)屋里去拿了書本。
父女兩個走出家門,上了車,俊之發(fā)動了馬達(dá),兩人都如釋重負(fù)的松了口氣??≈樔?,忍不住相視一笑。車子滑行在熱鬧的街道上,一路上,兩人都很沉默,似乎都在想著什么心事。半晌,俊之看了珮柔一眼:“珮柔,有什么事想告訴我嗎?”
“是的?!鲍樔嵴f:“真有一個康理查?!?
俊之的車子差點(diǎn)撞到前面的車上去。
“你說什么?”他問。
“哦,我在開玩笑呢!”珮柔慌忙說。很不安,很苦惱?!澳阏媾挛矣袀€康理查,是不是?為什么嚇成這樣子?假若我真有個康理查,你怎么辦?接受?還是反對?”她緊盯了父親一眼,指指街角:“好了,我就在那個轉(zhuǎn)角下車?!?
俊之把車開到轉(zhuǎn)角,停下來,他轉(zhuǎn)頭望著珮柔。
“不要開玩笑,珮柔,”他深思的說,“是不是真有個神秘人物?”
珮柔下了車,回過頭來,她凝視著父親,終于,她笑了笑?!八懔?,爸爸,別胡思亂想吧!無論如何,這世界上根本沒有康理查,是不是?好了!爸爸!你快去辦你的事吧!”
俊之不解的皺皺眉頭,這孩子準(zhǔn)有心事!但是,這街角卻不是停車談天的地方,他搖搖頭,發(fā)動了車子,珮柔卻又高聲的拋下了一句:“爸爸!離那個女畫家遠(yuǎn)一點(diǎn),她是個危險人物!”
俊之剛發(fā)動了車子,聽了這句話,他立即煞住??墒?,珮柔已經(jīng)轉(zhuǎn)身而去??≈畵u搖頭,現(xiàn)在的孩子,你再也不能小窺他們了。他沉吟的開著車,忽然覺得心里沉甸甸的,像壓著一塊好大好大的石頭。那個女畫家!他眼前模糊了起來,玻璃窗外,不再是街道和街車,而是雨秋那對靈慧的、深沉的、充滿了無盡的奧秘的眸子。
車子停在云濤的停車場,他神思恍惚的下了車,走進(jìn)云濤的時候,他依然心神不屬。張經(jīng)理迎了過來:平日,云濤的許多業(yè)務(wù),都是張經(jīng)理在管。他望著張經(jīng)理,后者笑得很高興,一定是生意很好!
“賀先生,”張經(jīng)理笑著說,“您應(yīng)該通知一下秦小姐,她的畫我們可以大量批購,今天一早,就賣出了兩張!最近,只有她的畫有銷路!”
“是嗎?”他的精神一振,那份恍惚感全消失了:“我們還有幾幅她的畫?”
“只剩三幅?!?
“好的,我來辦這件事?!?
走進(jìn)了自己的會客室,他迫不及待的撥了雨秋的電話號碼,珮柔的警告已經(jīng)無影無蹤,那份曾有過的、一剎那的不安和警覺心也都飛走了。他有理由,有百分之百的理由和雨秋聯(lián)系,那一個畫廊的主人能不認(rèn)識畫家?
鈴響了很久,然后是雨秋睡夢朦朧的聲音:“哪一位?”
“雨秋,”他急促的說,“我請你吃午飯!”
對方沉默著。他忽然緊張起來,不不,請不要拒絕,請不要拒絕!他咬住嘴唇,心中陡然翻滾著一股按捺不住的浪潮,在這一瞬間,渴望見到她的念頭竟像是他生命中惟一追求的目標(biāo)。不要拒絕!不要拒絕!他握緊了聽筒,手心中沁出了汗珠。
“聽著,雨秋,”他迫切的說,“你又賣掉了兩張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