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日后,入夜,戌時初。
距離楊大將軍用兵大通河,還有不到三個時辰。
往日里甚是喧鬧,燈火通明的城主府,今日卻顯得格外寂靜、昏暗,或者說是自龍玉清歸來后,這里就變得有些冷清了。
他自歸來后,就一直沒有見客。這城內(nèi)的所有文武百官,都曾以臣子的身份前來求見,跪拜,但龍玉清卻一位都沒有見,只聲稱自己身體不適,需要休養(yǎng)。
文武百官接連幾次被拒,也就沒有再來自討沒趣,兩日下來,這城主府中便再無外人了。
“踏踏!”
一陣沉穩(wěn)的腳步聲響起,楊大將軍身著布衣,孤身一人走到城主府的東房,見門口只有兩名呵欠連天的婢女落座。
“參見大將軍!”
兩名婢女見楊老爺子前來,便瞬間精神了許多,紛紛起身行禮。
“你們歇著去吧?!?
楊老爺子擺了擺手。
兩名婢女如蒙大赦,行禮后,便美滋滋地提前下班了。
楊老爺子穿過廳堂,邁步又走進了主房,卻見到屋內(nèi)一片漆黑,竟連一丁點光亮都沒有,但卻有呼吸聲、說話聲。
“湯藥熬好了?”楊玲兒的聲音響起。
“我讓她們休息了?!睏罾蠣斪诱驹陂T口回。
“爹,您來了?!”
屋內(nèi)一片漆黑,楊玲兒又品境很低,并沒有看見老爹,所以才充滿驚喜地問了一句。
“恩,我來看看玉清?!睏罾蠣斪颖持?,輕聲道:“你自去拿湯藥吧,我與玉清說說話。”
“……哦,好好好!”
楊玲兒聽到這話,心中是極為喜悅的。因為龍玉清自打回來之后,就跟變了一個人似的,或者說是他人好像是回來了,但魂兒卻還在那間困了他一年之久的暗房之中,依舊沉默寡,渾身充斥著一股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怯懦之態(tài)。
這父親來了,那自能開導(dǎo)開導(dǎo)他,令他恢復(fù)幾分精氣神。
“你們聊,我去拿湯藥?!?
楊玲兒笑著離開。
她一走,這房間之中就只剩下了翁婿二人。龍玉清坐在床榻上,立馬掀開披在身上的棉被,直接起身行跪拜大禮:“小婿參見岳父?!?
他跪拜的姿勢極為標(biāo)準,也符合權(quán)貴之家極好的禮儀教導(dǎo),但卻隱隱充斥著一股生疏感,以及過于客氣之感。
這兩日,城主府中流四起,很多熟悉并了解龍玉清的下人也都在暗中議論。他們都覺得,龍玉清這真是嚇破膽了,別說不具備城主的能力了,現(xiàn)在就連正常男人的能力,他好像都沒有了,遠比之前更加怯懦萬分,徹底淪為廢人了。
不過,大家在心里一細想,就也能理解龍玉清性格上的“巨變”了。他因力保古皇傳人而被仙瀾宗逼迫,又被岳父賜下毒酒。那么他在舉起酒杯的那一刻,看著地上打小陪著自己的管家尸體時,心中又會作何感想呢?毫無疑問,他在那一刻,一定是認為自己是必死無疑,神仙難救的。
所以,他是在心懷絕望,心懷遭受親人背刺的無盡悲涼中,而飲下那杯毒酒的。
但命運荒誕的是,他喝下酒卻沒死,又被妻子救了,而后,他便又有了生的希望。但這種生的希望,卻又被暗無天日的圈禁,與時刻擔(dān)心自己會再次被遺棄,被背刺中擊得粉碎。
這樣的遭遇,換作是誰,誰又能不怕呢?誰又能不忐忑呢?!
連城主府的下人都知曉,這潮龍城內(nèi)不知有多少人都希望他的真死了,那身為城主的龍玉清,又怎能感受不到呢?
他惶恐萬分,所以誰都不想見,只想聽岳父的話,做一位對方心中愿意見到的城主。
漆黑一片的房間中,身為五品的楊老爺子,自是一眼便見到了龍玉清惶恐不安的神色。
他稍稍沉默,輕道:“起來吧?!?
“謝岳父?!?
龍玉清顫顫巍巍地站起了身,卻在床榻旁矗立,一動也不敢動。
“你夫妻二人既沒有睡下,那為何卻不點燈呢?”楊老爺子走到方桌旁坐下。
“我……我……我習(xí)慣了,有光渾身不適?!饼堄袂宓皖^回了一句。
楊老爺稍稍沉默后,便伸手道:“坐。”
“是?!?
龍玉清微微點頭,謹小慎微地走到方桌對面坐下。
室內(nèi)靜謐且漆黑,翁婿二人隔著一張桌子,都只望著前方,誰也不看誰。
相對沉默了好一會,楊老爺子才在一片漆黑中,聲音沉穩(wěn)有力地嘆息道:“唉,在接你回來之前,我至少接到了上百封匿名密信。而這些密信的內(nèi)容匯總成一句話,那就是——要我殺你?!?
此一出,臉色蒼白的龍玉清,登時忍不住打了個激靈,且低著頭,不敢接話。
“更多的人,希望我來當(dāng)這個城主,希望未來明堂可以接過大位,徹底終結(jié)龍家千年的掌權(quán)局面?!睏罾蠣斪友a充了一句。
“……!”
龍玉清渾身顫抖,只靜靜聽著,依舊沒有任何回應(yīng)。
“仙瀾宗倒了,這城主大位近在眼前,唾手可得,可我為什么非要接你回來呢?”楊老爺子說到這里時,便扭頭看向了女婿,聲音洪亮地問:“你可曾在心里有過這方面的猜想?。俊?
“沒……沒有。”龍玉清猛然搖頭,又立馬糾正道:“不是,我……我……!”
“你應(yīng)該有過猜想,心中會覺得我接你回來,就是要借著你與古皇傳人的關(guān)系,退去這四城之兵,從而繼續(xù)掌權(quán),對嗎?”楊老爺子的聲音渾厚,話語直爽,竟沒有一點彎彎繞之感。
“小婿真的不曾這樣想過?。 ?
龍玉清瘋狂搖頭。
“嘭!”
楊剛烈猛然抬臂,一掌拍在桌子上,泛起震耳之響,大吼道:“放屁!你若真的沒有這么想過,那你就是連廢物都不如的廢物!”
龍玉清被吼得發(fā)懵,雙眸空洞無比。
“你可以不承認,但你心中必須這樣想過,因為你是龍家的孩子,是我楊剛烈的女婿!”
楊老爺子瞧著他:“你長大了,必須要有為君者的智慧。”
他如鷹隼一般的銳利雙眸,在黑暗中逐漸柔和了下來,聲音也充滿滄桑感地追憶道:“我與你父親在少年時便歃血為盟,結(jié)拜為異姓兄弟,并相互約定,若他接過城主大位,那我便是他開疆拓土,征伐天下的大將軍?!?
“這大半生走過去了,我和他都未曾背棄過昔日的諾?!?
“從來都沒有過!”
“他死后,將城主一位傳給了你,而你又娶了我的女兒,龍家與楊家親上加親。但對我而,你在我眼里,一直都是那個略有些怯懦,卻總愛調(diào)皮搗蛋的小孩子?!?
“長兄離世,已不能望著自己的孩子成龍,那這份期望,自然而然的就落在了我的身上……老夫望你成龍,便怕你出錯,怕你不成熟,所以在城主之權(quán)上,才多有僭越,總是想著自己還活著,那就多干一些,多為后代鋪遠一些長路?!?
說到這里,楊老爺子的目光也有些空洞,搖頭惋惜道:“可不知不覺間,你已徹底長大了,我也老了……就該把屬于你龍家的城主之權(quán),完全放手交還給你?!?
龍玉清聽到這話,更加誠惶誠恐,抱拳道:“岳父大人,小……小婿才疏學(xué)淺,且生性懦弱,面對九黎如此亂世,實不知……!”
“這不是試探?!?
楊老爺子見他這副模樣,便疲憊地擺了擺手,搖頭道:“你且聽我把話說完?!?
龍玉清盯著他的臉頰,再次沉默不。
“今夜傍晚,我已經(jīng)傳令軍中所有楊家將領(lǐng),調(diào)兵兩萬,夜襲落神山,大通河,意欲生擒四城城主,退去圍城之兵。”楊老爺子腰桿筆直地坐在椅子上,話語沉著有力:“在帳中議事時,我聲稱接你回來,是為了借古皇傳人之威,令四城城主心生忌憚,覺得我潮龍不敢用兵,從而麻痹對手,令夜襲之事,更具幾分把握。”
“但實則,此話乃是安撫軍心之計。這帳中有太多人不希望你回來,若有人知道此戰(zhàn)是為你搏命廝殺,自然就會有人心生懼意與抵觸之情,此役絕難取勝。但若讓軍中將領(lǐng)覺得,四城城主乃是沖著滅我楊家滿門而來,那此戰(zhàn)便關(guān)乎到每一個人的生死存亡,他們定會全力一戰(zhàn),不留后路?!?
“這一戰(zhàn),是開辟未來的一戰(zhàn)。若能勝,這四城城主被俘,你再借古皇傳人之威,便可輕而易舉地一統(tǒng)仙瀾五城,完成你父尚在時候的宏愿。到時,我率領(lǐng)的那兩萬潮龍精銳,也將踏過大通河,在落神山腳下……原地遣散?!?
“老夫不會留下一兵一卒,只會眼見著兩萬兵馬散去,遠離潮龍五城,自此借著這些年積攢下來的錢財,隱世不出,做個富家翁便好?!?
“如此一來,你接過的便是一個沒有楊家家將的天下。”
“這五城的權(quán)柄,也算是盡還龍家了。”
他蒼老的雙眸,凝于一點,微微笑道:“若是此戰(zhàn)不勝,則兩萬楊家將精銳盡數(shù)喪盡,而老夫也兌現(xiàn)了昔日與你父親結(jié)義時的諾?!?
“君臣同心開盛世,生死不負金蘭情?!?
龍玉清聽到這話,便猛然起身跪地,聲音顫抖道:“岳父大人,為何非要在此刻用兵?。?!若是再等等,等朱兄自帝墳而出,我便可當(dāng)面求他,力保潮龍不受四城兵禍,您也不用涉險一戰(zhàn)??!”
“望岳父大人三思!”
他近乎是哀求著勸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