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爽啊，就沒洗得這么痛快過！”
朱國祥端著油燈回客房，朱銘跟在后面伸胳膊抬腿，時不時還來一個體操動作。
在山里轉(zhuǎn)悠半個月，一路披荊斬棘，又累又餓，精神緊張。陸陸續(xù)續(xù)，還遇到猛獸和歹人，心理和生理都已繃到極限，如今總算可以暫時舒緩一下。
洗澡可以放松，白天跟小孩逗悶子，同樣是一種情緒宣泄。
人類，終究不是機器。
屋里有類似書桌的家具，朱國祥把油燈放好，轉(zhuǎn)身打量四周的陳設(shè)。
朱銘也在到處轉(zhuǎn)悠，瞅見角落里有個箱籠，就是《倩女幽魂》寧采臣背的那玩意兒，忖度道：“這里可能是男主人的書房?！?
朱國祥撿起桌上一本書，封面印著《幼雜字》。
翻開細瞧，全是兒歌般的打油詩，皆由常用字組成，方便孩童學習簡單字詞。
靠墻的床榻比較窄，可能用于讀書疲倦了小憩。
朱銘笑著評價：“男主人挺有格調(diào)，就幾間茅草屋，居然辟出個專用書房，而且還有用來休息的小床?！?
朱國祥轉(zhuǎn)身一瞧，出制止道：“別亂翻人箱子?！?
“又沒上鎖，找本書讀讀?！敝煦憦拈较峦铣鰝€木箱。
掀開箱蓋，里面全是書！
而且為了防潮，箱底和箱壁都放有稻草。
朱銘撿起幾本查看書名，嘖嘖稱奇：“書香世家啊，北宋的科舉教材全在這兒?！?
“我看看。”朱國祥突然來了興趣。
科舉教材被朱銘挑出來，剩下的書塞回箱子里。
一共揀出七部儒家經(jīng)典，即《論語》、《孟子》、《詩經(jīng)》、《尚書》、《易經(jīng)》、《周禮》、《禮記》。
朱國祥仔細瀏覽完書名，說道：“果然跟明清不一樣，不是考四書五經(jīng)?！?
朱銘闡述道：“《論語》和《孟子》必考，宋人叫做兼經(jīng)。另外五部叫做大經(jīng)，選擇其中一部學習即可。所以北宋后期的科舉，只學三部經(jīng)書就能上考場?！?
“那倒是簡單，花費十年時間，三本書硬背也能背下來?！敝靽辄c頭道。
“這是改革之后的，”朱銘說道，“在王安石變法以前，別說科舉考試的書籍，就連科目都能讓人頭暈?zāi)垦??！?
朱國祥不解問：“科目？”
“你可以理解為某某專業(yè)，”朱銘解釋說，“最好的專業(yè)是進士科，其他專業(yè)統(tǒng)稱為諸科。什么九經(jīng)科，什么五經(jīng)科，什么三傳科，亂七八糟一大堆，每一科的教材還不相同?！?
朱國祥問道：“王安石的變法成果，不是被政敵廢除了嗎？”
朱銘說道：“科舉改革內(nèi)容沒有廢除，因為在科舉改革方面，王安石和司馬光是一致的。當時的名臣，只有一人反對，你猜猜是誰？”
“蘇軾？”朱國祥說出個名字。
朱銘頓感驚訝：“你怎么知道？”
朱國祥說：“當時的名臣，我只曉得有王安石、司馬光和三蘇父子。”
朱銘瞬間無語。
“這么說來，蘇軾倒像是頑固派了?！敝靽檎f。
朱銘詳細說道：“蘇軾對于科舉改革，也不是全都反對，他只是反對取消詩賦。但這又屬于改革重點，因為改革以前，詩賦在進士科的分量非常重。一首詩，一篇賦，這兩樣寫不好，考進士肯定要落榜?！?
朱國祥表達自己的觀點：“確實該取消詩賦，哪能靠文學作品選官？詩賦改成了啥？”
“申論?！敝煦懲鲁鰝€現(xiàn)代詞匯。
“呃……好吧，非常合理?！敝靽樽龀鲎罱K評價。
蘇軾，還反對試卷糊名，理由是可能選出道德敗壞者。
朱銘隨手拿起那本《孟子》，踱步走到書桌前，借助油燈的光亮翻看。
準確來說，這是一本《孟子章句》，由東漢經(jīng)學家趙岐做注解。
朱銘只讀過朱熹的《孟子集注》，上大學時囫圇翻了幾章，就扔進抽屜里吃灰塵。
后來搞自媒體，為了做理學系列視頻，他把《四書集注》都翻爛了。古文水平倒是大有長進，可惜點擊率低得愁人，而且掉粉非常嚴重，因為客觀評價朱熹會被鍵盤俠拉黑。
此時此刻，閱讀趙岐的《孟子章句》，朱銘自然而然想起《孟子集注》。
朱熹的種種批注，清晰浮現(xiàn)于腦海，跟趙岐的批注兩相對照。
翻看幾頁，朱銘大概看明白了。
趙岐的批注一板一眼，下筆時特別守規(guī)矩。而朱熹的批注則夾帶私貨，完美體現(xiàn)啥叫“六經(jīng)注我”，通篇都在用《孟子》闡述理學。
正要把書放回去，忽從書中掉出一張紙。
朱銘撿起來閱讀，紙上抄寫著王安石的《王霸論》。末尾還有抄寫者的讀后感：朝聞道，夕死可矣！
王安石不僅是改革家，還是一位非常重要的理學家。
《三經(jīng)新義》是改革派的思想武器，被王安石確立為科舉唯一指定工具書。司馬光后來得勢，也只敢把王安石的《字說》給禁了，依舊允許考生引用《三經(jīng)新義》來答題。
無他，這三本書太厲害了！
甚至后來朱熹寫《四書集注》，也是沿著《三經(jīng)新義》的路子在走。
朱銘快速翻找完全書，發(fā)現(xiàn)書里夾著許多小抄。除了王安石的文章，還有二程、張載、司馬光、呂惠卿等人的作品，內(nèi)容都是對《孟子》經(jīng)義的闡述。
朱銘感慨道：“這本書的主人，看來是真心向?qū)W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