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個(gè)屬吏臉色煞白，下意識地摸向腰間掛著的烏木算盤。那算盤珠子油亮，是他吃飯的家伙。

他手指哆嗦著，飛快地?fù)芘饋?，嘴里念念叨叨，聲音發(fā)顫：“……一畝九百斤，十畝九千斤，百畝九萬斤……這……這……”

算盤珠子在他抖得不成樣的手指下亂跳，發(fā)出凌亂刺耳的“噼啪”聲。他越算心越慌，額頭冷汗涔涔而下。這數(shù)字龐大得超出了他算盤的承載，更超出了他認(rèn)知的極限！

陳老大人只覺得一陣眩暈，腳下發(fā)軟，踉蹌著扶住了糧倉冰冷的石墻才沒摔倒。他死死盯著倉門內(nèi)那堆積如山、在幽暗中依舊泛著溫潤金光的谷粒。

那不再是糧食，那是一座座用“九百斤”堆砌起來的、令人絕望的金山！他腦子里嗡嗡作響，嶺南那些精心侍弄的梯田、那些揮汗如雨的農(nóng)人、那些在泥水里深一腳淺一腳的艱辛……在北境這恐怖的“九百斤”面前，瞬間變得蒼白無力，渺小得像一個(gè)苦澀的笑話。

“不可能……絕無可能……”一個(gè)年輕屬吏失魂落魄地喃喃自語，像是要說服自己，“定是……定是量具不同？或是……或是田畝丈量有誤？”他猛地沖向一個(gè)剛卸下麻袋的漢子，“兄弟！你們一畝地……到底多大？用的什么斗斛稱量？”

那漢子正用汗巾擦著脖頸里的谷屑，聞一愣，隨即像看傻子一樣看著這臉色慘白的年輕官員。

他隨手一指糧倉外一塊剛收割完、還留著整齊稻茬的田地：“喏，那就是一畝，官家劃好的界石在那兒，清清楚楚！稱量？用官倉的大斗！一斗十斤，童叟無欺！不信你自己去倉里看！”漢子語氣里帶著北境人特有的直爽和不耐煩。

年輕屬吏順著他的手指望去，那塊平平整整、方方正正的田地，大小確實(shí)與嶺南官定的“畝”相差無幾。他再望向那黑洞洞的倉門，聽著里面谷粒傾瀉的轟鳴，最后目光落在陳老大人那張煞白如紙、寫滿驚駭?shù)哪樕稀?

最后一絲自欺欺人的僥幸，像被戳破的肥皂泡，“啪”地一下徹底碎了。他張著嘴，喉嚨里發(fā)出“嗬嗬”的怪響，卻一個(gè)字也吐不出來，只剩下身體無法抑制的輕顫。

陳老大人扶著冰冷的石墻，指甲幾乎要摳進(jìn)石縫里。他渾濁的老眼死死盯著糧倉深處那不斷升高的金色谷山，耳邊是谷粒流淌的“嘩啦”聲，是漢子們扛糧的號子聲，是那屬吏算盤珠子崩散落地的“噼啪”聲……

這些聲音交織在一起，形成一股巨大的、無聲的洪流，將他畢生堅(jiān)信的農(nóng)事圭臬、將他引以為傲的嶺南稻作經(jīng)驗(yàn)，沖撞得支離破碎。

那“九百斤”像一個(gè)烙印，帶著北境鐵器的冰冷和陽光的灼熱，狠狠地燙在了他的心上。他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徹骨的寒意，從扶著石墻的手指，瞬間蔓延到四肢百骸。不是北境深秋的風(fēng)冷，而是一種認(rèn)知被徹底顛覆、根基被連根拔起的茫然與恐懼。他緩緩地、僵硬地轉(zhuǎn)過頭，望向遠(yuǎn)處田壟上那些轟鳴的鋼鐵怪獸（收割機(jī)、脫粒機(jī)）模糊的影子，第一次感到，那冰冷的鐵殼里，蘊(yùn)藏著他無法理解、更無法抗拒的力量。

嶺南的彎月鐮刀，在北境這咆哮的“鐵鐮刀”和“九百斤”的金山面前，輕飄得如同孩童的玩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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