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吳頭雖然對文獻文化大有研究,可對英文數(shù)學(xué)這些科目可真是一點都不感冒。身為一個某種意義上的學(xué)渣,他從年輕以來就被此荼毒，心理陰影不可謂不大。事實上混到教授級別之后他還是只會啞巴英語，且花一天時間也未必能解開一個三角函數(shù)來，對邵衍的這一紙論文，自然是再有共鳴不過。

礙于身份，他沒法這樣暢快地抨擊學(xué)校的必修制度,那是會引起軒然大波的,眼下滿腔的怨氣因為邵衍精煉的幾百字紓解地干干凈凈，他越看這一張紙,越覺得無可挑剔,忍不住捧在手上反復(fù)研究起詞眼來。

上完課的其他教授回來看他這樣就有些稀奇，老吳頭可不是什么敬業(yè)的老師,平常坐在這沒課的時候玩玩連連看喝茶看報是有的，真正批改學(xué)生作業(yè)的時候卻不多。和他關(guān)系好些的李教授笑呵呵地泡了兩杯碧螺春，端一杯到老吳頭桌上，嘴里問：“可真稀奇，難得見你看批論文，這次不要我們代勞了？”

老吳頭搖頭贊嘆：“碰上了一個知音。”

李教授樂了，從脾氣又臭又硬的老同事嘴里聽到這種話當真也是稀奇。他看老吳頭態(tài)度這樣認真，忍不住就探頭過去瞥了一眼，立時就呆了一下：“這……這字……！”

他劈手就要奪，被發(fā)現(xiàn)苗頭不對的老吳頭一下躲了過去：“干嘛？！”

“你讓我看看！”李教授揪著他的衣服使勁兒拽了拽：“快點！這字兒誰寫的？我又不跟你搶，拿來看一下！”

老吳頭半信半疑地給了他，看著李教授的眼神像在看神經(jīng)?。骸斑@是我們班學(xué)生寫的論文啊，誰你也認識，就那個邵衍。字有什么可看的??？”

“你懂什么?！崩罱淌陔m然和老吳頭一樣在中文系內(nèi)任職，愛好的方向卻不一樣。老吳頭喜歡文獻古籍，越是冷僻少見的越寶貝，他則醉心于字畫丹青，熱愛收集大師真跡，不論是手帖還是水墨畫都已經(jīng)研究多年。他對筆墨的觸感比老吳頭敏銳了無數(shù)倍，老吳頭只看出邵衍的筆風犀利，他卻一下子就辨出了這一筆好字的珍貴，立刻攤在面前嘖嘖贊嘆起來。

“這一筆，你瞧瞧，這力道……嘖嘖嘖?！崩罱淌谘劬β湓诩埳习尾怀鰜砹耍熬瓦@一手好字，起碼練了二三十年，沒點功夫誰懸著手能有那么大勁道??？一筆一劃的，可囂張……”

要不說隔行如何山呢，老吳頭聽他說的這樣神奇，也只覺得邵衍的字兒寫得漂亮好看，并瞧不出他那么多行家的點評。他湊近來面帶疑惑，心想著邵衍那孩子可才大一呢，忍不住就問：“我們班那邵衍你也見過啊，前幾天考試還交了四張白卷呢，他文章寫的倒是真挺好，可字兒真有那么牛？”

李教授砸吧砸吧嘴沒說話，冷不丁趁著老吳頭沒反應(yīng)過來的時候轉(zhuǎn)身跑了。

老吳頭愣在原地盯著他背影看了一會兒后才猛然醒過神，立刻拔腿追了上去：“那是我們班的論文?。。。　?

被李教授拿到同好圈子里分享了一番邵衍的這篇文章立刻就火了?，F(xiàn)代社會愛好古代文化的年輕人本就不多，寫得一手好字的更是少之又少。毛筆字因為書寫不便的原因早已退出了日常使用的舞臺，雖然仍舊有人為了陶冶情操去學(xué)習(xí)，可除非世代研究這個的，否則能學(xué)習(xí)出真章來的人真的是少數(shù)。李教授都快忘記自己上一次看到這樣漂亮的新字是什么時候的事了，擁有了自己的風骨和風格的字體已經(jīng)脫離了“寫著玩玩”的范疇，堪稱作少見的大家手筆了。

其實邵衍開始學(xué)字也已經(jīng)是快到十歲的時候了，那一年他剛進御膳監(jiān)，湊巧在膳監(jiān)里遇上一個可以習(xí)字的機會。見天不服命就想著朝上爬的邵衍怎么可能愿意放棄這個機會，一邊習(xí)武一邊讀書人都快忙成了轱轆，可屁點大的孩子，愣是就這樣堅持了下來。他學(xué)習(xí)肯拼命，先生布置他一個字寫二百篇，他就絕不會只寫一百九十九，胳膊上吊沙袋、擱茶杯、臥雞蛋，掉了就加倍罰，如此這般，就連苛刻的先生也因他的態(tài)度對他溫和了許多。后來習(xí)武有小成后，他的手便再也不會像平常人那樣總會微微發(fā)著小抖了，胳膊也更加有勁，寫字越發(fā)平穩(wěn)好看。在沒有娛樂生活的深宮中，邵總管沒被壓抑的環(huán)境憋死全靠這點愛好了，或是研究新菜色或是把自己關(guān)在屋子里洋洋灑灑寫上一整天的字，靠這個發(fā)泄心中的憋悶和怒火，效果真的非常不錯。

這也間接導(dǎo)致了他習(xí)字進步飛快?；实垡彩菒圩謨旱娜?，一手墨寶讓朝野上下多少文人學(xué)子望塵莫及，知道邵衍也有寫字的愛好后他賜下過不少珍貴材料，三五不時的也會點播一下邵衍的不足。那可是個全民追捧好字的時代，對待作品遠比現(xiàn)代社會要苛刻的多，邵衍在那個時候都薄有聲名，更何況現(xiàn)在是在這個時代了。

不過邵衍那個時候得的可不是什么好聲明，字如其人，他紙上的跋扈囂張可是讓信奉溫潤為上的那些酸腐們很看不慣。明明都沒怎么和宮外的人接觸過，可跟皇帝微服出巡給民間留下的幾筆字之后，他在外人的嘴里就被傳得越來越目中無人。很多人非常愿意相信他是個心狠手辣野心勃勃的大奸佞，說他的字跡“非正派可表”，朝上彈劾個不停，搞得皇帝連帶他自己有時候都挺憋悶的。

可李教授他們卻并不覺得邵衍字里的劍走偏鋒有什么不好，這字太特別了，越特別越讓人愛不釋手！

邵衍接到自家班主任的邀約請他到辦公室的時候并沒感覺到有多緊張，之前因為不交作業(yè)的事情他也去過那里不少次了，這次交完白卷之后他就猜測教授們估計會讓他去“談?wù)勑摹薄?

告別了班里一大群作勢要替他默哀的同學(xué)，邵衍熟門熟路來到辦公室，打開門后卻發(fā)現(xiàn)里面鬧嗡嗡的擠了不少人。

他剛想告辭說自己待會再過來，屋里被圍在正當中說話的老吳頭就叫住了他的腳步：“哎喲！邵衍來了？快進來快進來！”

邵衍的手扶在門把手上，腳沒動，目光盯著離自己不遠的一個老教授手上的煙。對方被他看的一怔，隨后下意識把煙掐到了煙灰缸里，連聲招呼其他人：“都快點快點把煙掐了，老李你把窗戶趕緊打開，學(xué)生都在呢，一屋子煙味不像話?！?

邵衍等到屋里的味道不那么濃后才走了進去，沒關(guān)門，站在最透氣的方位懶洋洋道：“吳老師你找我？”

老吳頭站起來，面上少見的和顏悅色，眼底深處在看著邵衍的時候帶著顯而易見的自豪：“來來來，給你介紹一下，這些都是我們學(xué)校的老教授了?！?

他一一給邵衍辨出那些教授的姓氏，邵衍仔細看了看，也沒在里頭找到毛概教授和英語教授之類的，難得的摸不著頭腦。不過面前這些人都是先生教授，他的態(tài)度還是肯定比面對尋常人時要禮貌的，老吳頭安排他落座時他都推讓了兩下才坐下來，斯文禮貌的做派立刻讓一群老教授心中好感大增。

“邵衍啊。”李教授抽出架在記事本里的邵衍的那張論文紙擱在桌上，小心翼翼地問，“這篇文章是你寫的？還是你找人幫你寫的？”

邵衍一下子反應(yīng)過來，他的論文課題選材那么偏激，現(xiàn)在這個陣勢，看來是英語教授和高數(shù)教授來找他算賬了。

邵衍一點也不怕，他臉上緩慢地笑了笑，聲音照舊是懶洋洋的：“是我寫的?！?

出乎他意料的是一群老頭并沒有聽到這話就站起來對他破口大罵，而是一屋子短暫地嘩然了片刻后，又推出了官方提問者李教授：“你學(xué)書法多少年了呢？”

“書法？”邵衍瞥了眼桌上的紙后才意識到對方問的是什么，回想了片刻，便照實回答，“*歲，十歲不到的時候吧。”

“那不就才十多年了？！”李教授一臉的詫異，撐著桌子忍不住站起來湊近他，“我看你這一手字跡至少三十年的功力了，你師從哪位大師？怎么會進步這么神速？”

邵衍倒是頭一次意識到自己這筆字的特殊，畢竟從習(xí)武之后他寫字就越來越穩(wěn)，皇帝和師父們最多也就夸個好看，有皇帝的墨寶對比，邵衍也并不覺得自己寫的多么出色，于是直到如今邵衍才猛然發(fā)覺，原來一直以來堅持不懈的習(xí)武還給他的身體帶來了這樣的好處。

他師父的名字是萬不能提的，日后要是傳出去被邵父他們聽到了肯定會壞，邵衍也就笑了笑并不回答這個問題，而是反問：“找我來就是為了問論文這個事嗎？”

見他不回答，李教授也察覺到了自己問題的出格，邵衍的地位并不等同學(xué)校內(nèi)的普通學(xué)生，他們也不敢隨便輕忽怠慢，只好干笑兩聲又換了個問題：“除了楷書，可還有擅長的字？”

邵衍瞥了眼墻上掛著的一幅狂草，心中略一思索，這才開口回答：“草書也還有點研究。”

“鋪紙鋪紙！”仿佛就在等他這一句，李教授立刻就跳了起來，又是讓人去拿紙又是親手開柜子取墨水，嘴里笑嘻嘻地問，“你這一手小楷可把我震到了，我最喜歡的就是草書，家里搜集了三十多卷草書真跡呢。小朋友可介意露上兩手？”

邵衍可算是明白了這群人叫自己過來是干嘛的了，輕嘆一聲靠進椅子里也不說話也不動彈。

李教授見他這個模樣，一時也不知道如何是好，腦子里忽然轉(zhuǎn)過了什么，開口就道：“我認識你們毛概的教授，來露一手，交白卷的事兒就一筆揭過！”

邵衍盯著他，直到確定對方不是在唬自己后，才一拍掌離了凳子：“成交！”

鋪紙、鎮(zhèn)邊、提筆、凝神，邵衍抽空還抱怨兩句：“你這墨不好，一點也不滑?！?

李教授好生氣，這個墨買來也很貴的好不好，要不是邵衍字兒寫的好看他才不拿出來呢，這小子居然還那么挑剔。

邵衍盯著鋪滿了桌面的偌大一張紙，琢磨了一下不知道自己改寫什么，目光又掃到墻上那副草書之后才有了主意。懸臂，左勁兒，筆端落在紙上濃墨重彩的第一筆就叫李教授瞬間瞪大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