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波先發(fā)制人,成功地讓郁清棠咽回了涌到喉嚨口的問題。
她自己先說要回家的,沒立場質問別人。
但程湛兮在說完這句話后,還是笑著低聲解釋了句:“我路過的時候看到這里人多,進來湊個熱鬧?!?
郁清棠點點頭,沒有為自己編借口。
她們倆自然而然地站在了同一幅畫面前,中間隔著一個人的距離,屬于郁清棠的安全社交距離。
程湛兮站在距離以外,微微低頭,看著她的側臉,以只有兩個人能聽見的聲音和她交流:“你喜歡程默的畫?”
郁清棠目光落在畫上,淡道:“隨便看看。”
程湛兮唔了聲,沒再說話,讓她一個人靜靜地欣賞。
面前這幅畫名字叫做《坐在時鐘上的貓》,是程默畫作里個人風格強烈的作品之一,也是她備受推崇的作品。在威尼斯展覽的時候有人曾經(jīng)表示想高價買下這幅畫,被程湛兮拒絕了。
這幅畫沒有描述任何形,也沒有繪畫事件,只是線條勾勒和用畫筆涂開的色塊,比例并不和諧,像打碎的鏡子里的人像一樣扭曲,又很夸張,看起來詭譎多變。這種畫是不能走馬觀花地看的,而是需要從豐富的細節(jié)里看懂它真正想表達的是什么。
郁清棠只看了三分鐘,走到了下一幅面前。
程湛兮眨了眨眼:她不喜歡?
接下來郁清棠看得更快,兩幅一共花了三分鐘時間。
程湛兮:“……”
換成其他人,用這種牛嚼牡丹一樣的態(tài)度對待她的畫,程湛兮說不定要禮貌地將她請出場。
事實上這種事她不是沒干過。
她人生第一次辦畫展,是在巴黎的一家畫廊,第一次總是不一樣的,即使她不怎么露臉,沒人認識她的真容,還是做了個小小的偽裝,期待地去了畫展現(xiàn)場。第一天下午,就遇到一位根本不懂畫的人,對著身邊的同伴對她的畫指指點點,驢唇不對馬嘴。
程湛兮聯(lián)系了畫展的工作人員,說明了一番,直接將滿頭霧水的對方請離了畫廊。
那幅《坐在時鐘上的貓》前又站了兩個大學生打扮的女生。
穿黃衣服的那個粗略掃了一眼,便道:“這畫的什么亂七八糟的?”
她沒控制分貝,聲音不算低,在安靜的展廳里十分突兀,很多人都朝她看過去,皺起了眉頭,無聲地表示不滿。
什么場合都會遇到煞風景的人。
黃衣服女生閉上了嘴,裝作若無其事地看畫。
其他人將臉轉了回去。
程、郁二人離那兩個大學生還不遠,聽見穿長裙的女生細細柔柔地說:“不要亂說,這是藝術?!?
黃衣服女生嬉笑著說:“隨便涂幾筆就叫藝術了,那我也能畫?!?
她這次說話聲音小,只有附近的幾個人聽到,搖搖頭,默默地離遠了些。
長裙女生好像有點不滿了,道:“你畫也得有人愿意買,你當那些花高價買的人都是傻子嗎?他們不比你懂?”
黃衣服女生一副舉世皆醉我獨醒的樣子,不屑道:“所以說,現(xiàn)代藝術就是這群人炒作出來的,這些連基本圖案都沒有的畫,絕大部分人都看不懂,也看不出區(qū)別,只要在拍賣的時候拍出高價,就能舉世聞名。那些人誰知道他們自己看不看得懂,只要讓大家覺得不明覺厲就行了,和鉆石的營銷歷史異曲同工?!?
郁清棠聽著都忍不住皺眉,想偏頭看看到底是誰在胡說八道。
卻聽到耳旁傳來一聲嗤笑。
郁清棠看向程湛兮。
程湛兮嘴角含著濃濃的嘲弄,厭惡地說:“總有這種自以為是的蠢貨?!?
她性情溫和,鮮少會發(fā)表這樣帶有明顯主觀色彩的評價,好像整個人變得棱角尖銳起來,孤傲不群。
程湛兮:“畫畫的門檻很低,只要會拿筆的人多少能畫幾筆,所以容易給他們‘我行我能上’的錯覺,畢加索后期的抽象畫,有些人還說‘我用腳都能畫出來’,等他們看到畢加索13歲畫的《古典雕塑石膏像寫生習作》……”
郁清棠愣愣地看著她。
程湛兮止住話題,收起了身上的尖刺,恢復了溫良恭謹,歉聲說:“不好意思?!?
郁清棠:“沒關系?!?
旋即移開了視線。
郁清棠繼續(xù)以走馬觀花的速度看畫,程湛兮只當她來逛燈會,直到她在一幅色彩斑斕的油畫前停下來,一動不動地看了許久。
這幅畫是程湛兮到泗城以后畫的,靈感來自三月份搭乘的那列抵達春天的火車。
色調濃郁,熱情奔放。
程湛兮好像懂了點什么,唇角微微上翹:“你覺得這幅怎么樣?”
郁清棠表情波瀾不驚地點評:“花里胡哨?!?
程湛兮:“……”
郁清棠還有一句話沒說出口,但她就喜歡這種花里胡哨的,仿佛六月驕陽,站在畫前都能感覺到撲面而來的畫家對生活的熱愛。
這些都是她沒有的,所以她很喜歡。
像她那天看到程湛兮在酒吧門口倚靠著機車的心情。
郁清棠臉部線條倏然柔和下來,安靜地站在畫前不走。
程湛兮本來有一些低落,看到她的表情便釋了懷,甭管是不是花里胡哨,能給她帶去一點快樂也是好的。
同時她確定郁清棠是真的不懂畫,藝術素養(yǎng)基本停留在幼兒園水平,會被顏色鮮亮的東西吸引。
程湛兮心里涌起一種既憐且愛的感情,望著她的眼神柔軟。
程湛兮湊近郁清棠耳邊,氣聲道:“郁老師,我去趟洗手間?!?
郁清棠偏開臉,看著她點點頭。
程湛兮這一去就很久沒有回,郁清棠把展廳的畫都看完了,正要給她發(fā)條消息問一下,程湛兮從門口進來了,鈷藍色束腰連衣裙,一頭漂亮的長卷發(fā)披在身后,展廳的燈光映得她皮膚細膩透亮,步履輕盈,走過來的姿態(tài)優(yōu)雅柔美。
展廳幾乎所有人不約而同地被她吸引,目光追隨著她的身影。
郁清棠再次在心里輕輕地感慨。
程老師說話和不說話的時候簡直判若兩人。
程湛兮停在了郁清棠面前,表情有一點難以察覺的難為情,小聲對她道:“我剛去問美術館的人,他們說程默就在館內(nèi),你……想不想見她?”
郁清棠毫不猶豫地說:“不想?!?
試圖自爆卻被堵了回來的程湛兮:“……”
郁清棠:“不回家嗎?”
“回。”程湛兮試圖說服她,“但是見一下不會耽誤很久的,很多人想見她都沒機會呢?!?
郁清棠表情淡漠:“不包括我。”
“我知道?!背陶抠馔nD了一會兒,好像是自我療傷地又說了一遍,“我知道?!?
此刻除了她自己,沒人知道她的心情有多復雜。
她堂堂一個年輕有為的畫家,走到哪都受人追捧,到了郁清棠這里,連見她一面都不配擁有。
郁清棠開始往展廳外走,程湛兮走在她身邊,放低了聲音說:“我想見她,你能陪我一起嗎?”
郁清棠停下腳步。
程湛兮咬著下唇,伸指捏住她的衣袖,說:“我一個人害怕。”
郁清棠:“……”
程湛兮眼巴巴地瞧著她,輕輕拉了拉她的袖子。
短暫的沉默后,郁清棠的聲音響起。
“走吧?!?
她把袖子從程湛兮手里抽出來。
“我和你一起。”
程湛兮眉開眼笑,接觸到郁清棠的視線后稍微收斂,笑容清甜:“謝謝郁姐姐。”
郁清棠視線輕輕掃過她,收回目光,獨自往前走了。
“哪個方向?”
程湛兮跟上去,指路:“這邊。”
兩人逐漸遠離人聲,來到了館長辦公室。
程湛兮屈指敲了敲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