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駕北上的隊伍出了京畿,數(shù)日之后,這個傍晚,行至鄜城附近。
鄜城是連通河西和上京的一個重要城池。過鄜城,再往前百里,出西關(guān),便意味著出了中土,真正踏上去往河西的關(guān)外之道。
一個隨駕官員報,鄜城令知悉御駕行經(jīng)此地,早早備好駐蹕之所,此刻率了合城官員以及民眾,正跪迎于前方道旁,恭請陛下今夜入城過夜。
謝長庚坐于馬背之上。他轉(zhuǎn)過頭,眺望著那城池所在的方向,久久地望著,仿佛出了神,沒有任何的反應(yīng)。
隨駕之人循著他的視線,亦是齊齊看了過去。
這是一個初秋的晴朗的傍晚,緋霞滿天。前方那座準備迎接御駕的城池,已是目力能及。從這里看去,那城池的影,猶如一條匍匐于地平線上的長龍,在金色的夕照里,向著東西蜿蜒延綿,蔚為壯觀。
眾人隨了皇帝一同扭臉眺望,屏息等待。
良久,皇帝慢慢地轉(zhuǎn)回了臉,說:“人馬眾多,不必擾民,叫他們都回吧。入夜就地扎營便是?!?
眼見日落也沒幾多時辰了,這里到西關(guān),還有百里之距,天黑之前,必是無法抵達,若繼續(xù)前行,皇帝今夜便只能與士兵一道露宿野地了。
但他自己如此開口了,眾人何敢反駁,齊聲應(yīng)是。
隊伍繼續(xù)前行,天黑之后,扎營在了道旁一處平坦的野地里。
深藍色的夜空之下,軍帳連綿,營火點點,待夜?jié)u漸深了,篝火次第熄滅,白日行路的軍士,此刻早已入了夢鄉(xiāng)。
營地的中間,駐蹕大帳之中,燈火依然亮著。謝長庚對面前的幾名將領(lǐng)說道:“明早過關(guān)后,朕帶一隊人馬,先行上路,你們領(lǐng)軍在后,亦盡快趕到?!?
大軍出動,諸多掣肘,日行百里,幾乎便是極限了,加上前些日一直在關(guān)內(nèi),沿途城池稠密,每過一地,便會如今日這般,有地方官員率民眾于道旁迎駕,難免耽擱行程?;实蹚那笆邱R上得的天下,逢戰(zhàn)親自迎敵,如今心系河西,既出西關(guān),欲輕騎上路早些趕到,也是理所當然。
將領(lǐng)們各自領(lǐng)事之后,拜退而出。先前一直等在外的太監(jiān)曹金入內(nèi),捧上方才煎好的藥。
皇帝喝了。太監(jiān)躬身道:“不早了,陛下也好安歇了。太醫(yī)常說陛下要多休息,身體方能早日痊愈?!?
“太醫(yī)的話,想來也是皇后的意思了。”他看了眼皇帝手上那卷剛拿起的書,小聲地道。
皇帝的手頓了一頓,慢慢地放下書卷。
太監(jiān)面露喜色,立刻喚人入內(nèi),送水遞巾。
御帳中的燈火熄了,謝長庚仰臥于榻。他閉著雙目,眼前惟余夜的漆黑,然而在他的腦海里,卻還是浮著傍晚行經(jīng)路過的那座城池的影。
那城池的影,在夕陽的光里看起來影影綽綽的,恍若舊夢,然而他的心里清楚,這不是舊夢,這是真真切切的存在。
曾經(jīng)有一個女子,因為這座西出路上的城池,跌入了命運的深淵。
她在淵底,而拯救,在于她夫郎的一念。
然而那個男人,終究是負了她。
他不敢,亦是不忍想象,在那日復(fù)一日的等待之中,她是如何一寸寸地冷了心底的希望之火,直到徹底熄滅,化為灰燼。
在她決意結(jié)束生命的那一刻,她的心里,想的又是什么。
他知道,她恨他。但是她無論怎么恨他,都是應(yīng)該的。不止她,就連他自己,亦是深深地痛恨。
那么美好的女子,他曾經(jīng)求而不得,那個男人,他怎會忍心如此待她。
謝長庚的心,緊緊地收縮在了一起。他感到自己的五臟六腑,亦仿佛開始隱隱抽痛。
這時,大帳之外,傳來窸窸窣窣的腳步之聲。
“陛下!皇后來了!”曹金的聲音,傳入了他的耳中。
謝長庚猛地睜開眼睛。
眼前依舊夜的昏暗。起初他以為自己聽錯了,但是很快,這聲音又重復(fù)了一遍。
謝長庚彈坐而起,連燈都來不及點,下地幾步,一把扯開了帳門。
他看到帳前,立著一道披著斗篷的女子的纖細身影。她靜靜地立在月光之下,猶如披星踏月,來到了這里。見他現(xiàn)身,她抬起手,取下連帽,露出了一張皎若明月的面龐。
是她來了。真的是她。
她邁步,朝著他走來,走到了他的面前,對他點了點頭,輕聲說:“進去吧,我有話要問你?!?
謝長庚已然呆住,徹底失了反應(yīng),只有一顆心,跳得幾乎就要躍出胸膛,終于反應(yīng)了過來,倉促地后退了一步,替她讓開道,隨即轉(zhuǎn)身,來到案前替她燃燈。
他的手有些僵,不大聽使喚,試了好幾下,才終于點著了火。
燈火驅(qū)散了暗夜,大帳里變得明亮了起來。
謝長庚閉目,長長呼吸了一口氣。
他睜眸,轉(zhuǎn)過身,對著立在帳門口的她問:“何事?”
他聲音低沉,恢復(fù)了他一貫的平靜。
“你若是累了,先休息吧,”他望著她那張帶著淡淡倦容的臉,“我叫人來服侍你吧……”
慕扶蘭朝他走來,停在了他的面前。
“陛下,你當初為何要立熙兒做太子?”她看著他的眼,問道。
謝長庚仿佛一愣,迅速望了她一眼,含含糊糊地道:“先前不是和你說過了嗎?你為何又問這個?”
“謝長庚,你在撒謊。你對我說你受了傷,但我看過你過去幾年間的所有的傷情記錄,尋不到相合之處。我還問過梁團,他說你曾去過護國寺,在那里過了一夜,當時你的舉止,在他看來,極是怪異,他至今還印象深刻?!?
“我想問你,你是不是已經(jīng)知道了從前的那件事?”她一字一頓地問道。
周圍的空氣,仿佛突然間凝固住了。
謝長庚一動不動,亦是一語不發(fā),面容漸漸變了顏色。
良久,他轉(zhuǎn)過臉,避開了她的目光,低低地道:“你莫胡思亂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