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安的消息以八百里加急的速度在路上被鋪驛傳遞著,六個晝夜之后,便送至長沙國的邊境。
這一日,距離熙兒北上,已經(jīng)過去了一個多月,趙羲泰早已回了江淮,留下使者等著慕扶蘭的決定。
又一個無眠之夜過去。第二天,慕扶蘭在王宮的議事堂里召見使者,給了他一封信,讓他回去,交給趙羲泰。
使者離去后,她接著召來齊陸琳等長沙國的臣子,否決了他們此前提出的希望她能從慕氏宗族里擇選王儲的建議。
她說:“宗族子弟之中,目下,我不見有能擔(dān)當(dāng)此大任者。我更不曾聽聞長沙國的子民里,有為王儲之事而終日焦慮、不能過活之人?!?
“王兄臨終之前,親口所,將長沙國萬千子民交托于我,你們都是親耳聽到的。我攝政數(shù)年,不敢說有建樹,但也算無大過。你們都是長沙國的老臣,功不可沒。但此事,我不管你們出于何種考慮,望你們就此打住,往后莫要再提半句!如今非常時期,這個攝政,我會繼續(xù)做下去的。往后該當(dāng)如何,我自有數(shù)。”
她的語直截了當(dāng),態(tài)度更是不留半點余地。
這幾年來,她權(quán)威日盛,在民間,民眾其實早視她形同女主,陸琳等人如何不知?見她如此回復(fù),諾諾而出。
慕扶蘭留下了袁漢鼎,對他說道:“陸丞相疑心我要自立為王,阿嫂又已去了,他們或是怕日后會被排擠,這才出試探,想另立和他們更親近些的慕氏宗族上位。我無意做長沙國的女主。不另立慕氏新王,是如今的局勢之下,不想再多一個卷入者。熙兒更不能被卷入?!?
“袁阿兄,陸丞相他們希望和東朝廷聯(lián)盟,是幻想只要聯(lián)盟,雙方合力,或能抵擋住謝長庚,保長沙國長立不倒。你也曾勸我聯(lián)盟。你是如何看的?”
袁漢鼎遲疑不語。
慕扶蘭道:“我其實能猜到袁阿兄你的所想。沒有人比你更清楚如今天下的這三方勢力了。東朝廷想擊敗謝長庚,希望微乎其微。齊王糾合在一起的那些宗室藩王,最初就是因了利益而聚。倘若看不到能帶來利益的希望,人心便不可能歸一。就算趙羲泰再有本事,他也無力改變東朝廷這個先天不足的致命之疾。先前趙王脫離東朝廷,便是例證。一個筑于流沙之上的朝廷,是走不遠(yuǎn)的?!?
“我們軍心齊整,卻也有先天之癥。長沙國的地域人口皆是有限,能支撐的戰(zhàn)力,亦是有限。要想無限擴(kuò)軍,便要出擊,占更多的地方,奪更多的人口和財富。”
她笑了笑,“慕氏歷代先王,以仁義博得美名,傳到我的手里,也因此而作繭自縛。我們既做不到去掠奪吞并別人,便注定國力有限。能有今日局面,袁阿兄你已盡力,我亦是盡力了。必須承認(rèn),謝長庚的實力遠(yuǎn)超我們。阿兄你明知就算兩股合力,也難扭轉(zhuǎn)局面,卻還勸我聯(lián)盟。你是知道謝長庚他日一旦做了皇帝,長沙國就算退讓再多,他也絕對不會容下這個腹中之國。你是怕我到時國滅受辱,這才想盡全力再做一拼,是不是?”
袁漢鼎動容:“是我無能,辜負(fù)了翁主的期待?!?
慕扶蘭搖了搖頭。
“阿兄,我已說過,你我都已盡力,無需自責(zé)??v然我們無力爭霸,但我們至今沒有倒,握有一支還能與人一拼的軍隊,在我看來,已是很好。至于日后,我也考慮過了……”
她沉默了片刻。
“天下自古便無定主,長沙國亦是如此。真到了最后一步,大勢所趨之下,我們能做的,也就是應(yīng)勢而為了。以戰(zhàn)求和,與他談判,成全了他的天下一統(tǒng),他不會不應(yīng)。長沙國的萬千子民,供養(yǎng)了我慕氏兩百年,讓他們免受無休的戰(zhàn)火荼毒,也算是我慕氏對他們的一點回報?!?
袁漢鼎凝視著她,朝她緩緩下跪。
“三苗自古便是化外之地,朝廷強(qiáng)攻,得不償失,必要權(quán)衡考量。袁漢鼎愿保翁主退往三苗,余生安樂!”
慕扶蘭含笑,將他從地上扶起。
“阿兄,至少目前,我們無需過慮,謝長庚不會發(fā)難我們。你應(yīng)當(dāng)也知道,我在信中是如何答復(fù)趙羲泰的。我有些不放心那邊。他們對結(jié)盟寄予厚望,先前我遲遲沒有回復(fù),以趙羲泰的聰明,不難猜到我的決定。熙兒還沒回來,為防萬一,我想勞煩你親自再出去一趟,將他接回?!?
袁漢鼎立刻答應(yīng),當(dāng)日便整裝而出。
……
護(hù)國寺外,梁團(tuán)等人在山門之外,等到了次日,眼見人進(jìn)去,過去了一夜,還不見出來,有些不放心,正想上去打聽下,忽見上京的方向來了一騎快馬,傳來一個消息。
梁團(tuán)叫其余人等著,自己立刻上去,稟明來意,被僧人領(lǐng)到了后山的塔林,帶到那間四方禪院之前。
梁團(tuán)走了進(jìn)去。四周空蕩蕩無物,不見人影,更是聽不到半點聲音。
太陽在頭頂照著,他卻感到了一絲慘淡的寂靜。
上京完全被控制,劉后及其黨羽伏誅,帶些癡呆的皇帝已被軟禁,剩余百官,今日也陸續(xù)開始上書,爭相效忠新主。
他實在是不懂,如此一個值得慶賀的重大時刻,秦王為何要在深夜來此拜會一個老僧。
來了也就罷了,怎的一夜過去,還不出來。
他走到門口,停住,喚了一聲,半晌沒聽到回答,遲疑了下,說道:“秦王,方才來了消息,先前奉命護(hù)送小公子南下的侍衛(wèi)領(lǐng)隊派人傳信,說小公子擔(dān)心前路或有埋伏,停在半道,人還在蒲城的驛舍里?!?
他說完,片刻之后,聽到里面?zhèn)鞒鲆魂囘t緩而沉重的腳步之聲。
門慢慢地開了。他看到一道身影,出現(xiàn)在了門后。
謝長庚站在那里,一手扶著門,兩道目光黑洞洞的。
第一眼的時候,眼前的這個人,甚至令梁團(tuán)生出了一種錯覺,仿佛他失去了所有的力氣,就連站立這個最簡單不過的動作,于他而,也是如此的艱難。
不過一夜,他便仿佛老了十歲不止。
梁團(tuán)吃驚不已,一個箭步上去,伸手就要扶他。被他避開了。
“你方才說什么?”他啞著聲,問道。
梁團(tuán)急忙又重復(fù)了一遍,說:“秦王放心!小公子無事!領(lǐng)隊傳信,只是為告知秦王路上進(jìn)展。說必會護(hù)好小公子,送他安全回往長沙國的。秦王若是不放心,卑職可再帶些人過去,一同護(hù)送!”
謝長庚站著,一動不動。
“他在哪里?”他問。
“蒲城?!?
“蒲城……”
他喃喃地重復(fù)了一遍這個地名,面龐扭曲,眼睛里,露出一種極其怪異的神氣。
“我自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