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空蕩蕩的大殿,光線昏暗,幽闃無聲。
十四歲的少年,孝衣如雪,面容蒼白,一抹削瘦單薄的身影,靜靜跪在十年前死去的母親的長生位前。
牌位之前,供了一盞長明清燈,一點燈火,日夜不滅。前頭是張神案,上頭擺了只小鼎爐,里頭插了燃香,近旁還有一壺供酒,一盤供果。
少年的目光,凝視著那點長明燈火,一動不動。
殿口,漸漸傳來一陣由遠及近的腳步之聲。
大周朝的開國皇帝,他的父皇,深夜踏雪,終于來到了他母親的靈宮。
但他沒有進來,而是止步于殿外。
皇帝正當(dāng)盛年,男子一生當(dāng)中最為精壯的年紀(jì)。雖在為太后服孝,臉上亦帶倦容,但九五之尊,帝王威嚴(yán),依然令人不敢直視。
他望了眼幽暗的內(nèi)殿,轉(zhuǎn)向慕媽媽,問:“何事?”
這些年一直伴著熙兒的慕媽媽跪在檻內(nèi),低聲說道:“陛下,明日便是元后十年祭,故殿下斗膽,今夜請陛下移步至此?!?
身后狂風(fēng)怒號著,裹著來自漆黑夜空的雪,從高大的殿檐上空撲向了洞開著的大殿之門。風(fēng)掀動皇帝的衣袂,孝服下隱隱露出內(nèi)里所著黃團龍袍的一角。
他的身影凝固了片刻,終于邁步,跨進門檻。
“你們都出去?!?
慕媽媽叩首,起身,退了出去。
一扇殿門,將漫天的風(fēng)雪,關(guān)在了殿外。
皇帝循著大殿深處那團晃蕩昏暗的長明燈火的指引,緩緩走到少年的身后,停住。
少年從母親的長生位前起身,轉(zhuǎn)過來朝向皇帝,再次下跪,叩拜。
他不能說話。
十年前起,從蒲城脫身之后,他便不能說話了。
曾經(jīng)那樣一個聰明活潑的孩子,一夜之間,徹底失去了語的能力,變成一個啞巴。
后來,盡管太醫(yī)用盡方法,也是全無功效。
宮人們暗中傳,道皇長子殿下這是年幼時受了極大驚嚇,以致失聲不能語。
皇帝望了眼長生牌位,沉默了片刻,對著面前向著自己拜于地上的單薄身影說:“明日父皇會叫人來此祭奠你的母后?!?
少年依舊俯伏于地,恍若未聞。
皇帝走到少年面前,彎腰,伸手輕輕握住了他肩膀,要將他從地上扶起。
少年慢慢地抬起臉。
這張臉,蒼白而清瘦,但眉目五官,實是清俊秀美。
皇帝起于微,馬上奪的天下,被大臣們奉為不世出的明君大帝。但據(jù)說他年輕時,容貌俊秀,風(fēng)度譬如文士。
少年的面顏輪廓,和皇帝很是肖像,而一雙眉眼,宮人們傳,其實更像元后。
元后十年前便身故了。據(jù)見過她的人傳,元后有長沙國第一美人之稱,一代國色,貌若天仙。
皇長子殿下的容貌,結(jié)合父母所長,龍血鳳髓,自然出眾。
唯一遺憾,便是他失了語的能力。
皇帝注視著面前這雙望著自己的似曾相似的澄澈眼眸,眼底掠過一縷復(fù)雜的神色,低低地道:“熙兒,朕知你心里應(yīng)當(dāng)有些不平。你莫怪父皇。你是朕的長子,朕亦知你聰慧過人,倘若不是你不能語,朕怎會不讓你做皇太子?”
他頓了一頓。
“你雖做不成太子,但朕必會保你一生安樂。你的母親倘若有靈,她應(yīng)也會放心的?!?
少年凝視著皇帝,唇邊露出微笑,朝皇帝叩了個頭,隨即起身,來到供桌之前,端起酒壺,將三只倒扣著的杯子翻起,一一斟酒。
他取了第一杯,灑到地上,祭奠亡母,第二杯,恭恭敬敬地敬過長生牌位,自己飲了。
做完這些,他退到一旁,再次跪在地上,雙目望著皇帝,向他鄭重叩首。
皇帝遲疑了下,終于還是上前,端起第三杯供酒,向亡靈祭奠過后,飲了。
他放下杯子,轉(zhuǎn)身說道:“你起來吧。地上冷?!?
此刻倘若有外人在側(cè),必會驚訝。
皇帝說出這句話的語調(diào),是平日罕見的溫柔。
少年并未起身,雙目依舊望著皇帝。
“父皇,兒子多謝您的看重。但我并不想做皇太子?!?
他竟然開口說話了。
“我只是想問父皇一句,明日,十周年祭,如此重要日子,父皇你自己為何不來祭奠我的母親?”
少年的聲音有點低沉,卻一字一句,清晰異常。
大殿里的空氣瞬間仿佛被冰雪凍住。
長生位前的那點燈火,突然搖晃,明滅不定。
皇帝看著少年,半晌,仿佛才回過來神來。
“熙兒!你能說話了?”
“你何時能說話的?”
一時之間,他顧不上少年這話里隱含著的對自己的不敬,上前一步,臉上露出無比的驚喜之色。
“早幾年前,我就已經(jīng)能說話了。只是不想開口罷了。”
少年道,看了一眼長生牌位。
“父皇,倘若兒子沒有記錯,這些年間,你從沒有到過這里一步!今夜,倘若不是兒子的請求,父皇你大約也是不會來此,是不是?”
皇帝望著神色淡漠的少年,面上方才的喜色消失了,沒有做聲。
“父皇,你是不屑來,還是根本就沒有將我母親的死放在心上,哪怕一分一毫?”
少年驀然提高聲量,字字句句,宛若質(zhì)問。
皇帝仿佛被針刺了一下,皺眉。
“大膽!你敢如此說話?”
少年看著皇帝,笑了。
“是啊,您是大周的開國帝君,這個新的皇朝,在您的治理之下,正欣欣向榮,萬民安泰,日后,必洪圖社稷,國祚延綿。兒子可以預(yù)見,許多年后,當(dāng)史官為您作帝王列記之時,就算功不比三皇五帝,秦皇漢武,足以比肩?!?
“您不但是帝君,亦是我的生身之父。倘若沒有您的精血,何來我今日血肉之軀?”
“可是我告訴您,不管他們?nèi)绾钨濏災(zāi)?,敬拜您,在我的眼里,父親,您就是個沒有良心的冷血之人!”
皇帝盯著的面前的少年,臉色陰沉了下去,眼底隱隱有怒氣流動。
少年面上卻不見絲毫懼色,從地上慢慢地站起來,直起了他單薄卻挺峭的腰身。
“翰林編修們?yōu)槟拮孀V時,小心地避過您的少年時代,只說您從小便心懷大志,英武過人,他們不敢說您半句不好??墒悄约盒睦锴宄褪且粋€江洋大盜的出身!您是借了我外祖父而步入官途,從此青云直上。說我母親那時下嫁,應(yīng)當(dāng)沒有半分冤屈您吧?可是您是怎么對待她的?她嫁您的第一年,您就迫不及待地將別的女人收進了門!”
“那幾年里,我記不清父親的模樣是怎樣的。等我稍大些,我只記得每日清早,不分寒暑,我的母親必須早早起身,為祖母端茶奉食。而那個名為妾室的戚氏,卻能夠陪在祖母的身邊,笑看著我原本高貴的母親,在她的眼皮下,忍受著來自祖母的各種挑剔!”
皇帝眉頭依舊緊皺,但方才面上的那片怒色,仿佛漸漸消退了些,默默望著少年,并未打斷他的話。
“那些也就罷了。父親,后來我的母親死了!她在送走我之后,不愿做你累贅,更知道你是不可能為她退步的,她自盡而死!”
“我永遠都忘不了,那日,當(dāng)袁將軍帶著我出逃,我掙脫了他捂住我眼睛的手,回頭之時看到的那一幕!”
少年的眼眶泛紅,聲音微微顫抖。
“她是長沙王女,原本那樣美麗高貴的一個女子,她不該被那樣對待的!她死了,那些人也沒有放過她。天氣那么冷,她身上卻連一件像樣的衣裳也沒有。有的,只是被恨你的敵人用刀劍砍斫過后留下的傷痕。血,滿身都是血!她頭朝下,腳上縛著繩索,被倒吊在了城頭之上,風(fēng)吹得她不停地晃,她在那些士兵肆無忌憚的羞辱笑聲里,是那么無助,那么凄慘……”
少年流下了眼淚,孤瘦的身影,僵硬得仿佛成了一尊巖石。
皇帝神色僵硬,閉了閉目,睜開,朝著少年慢慢地走了過去,抬手,握住了他的胳膊。
“熙兒……”他喚著少年的乳名,聲音發(fā)澀。
少年眼底卻掠過一絲厭憎,一把掙脫開來自父親的手掌,猛地后退了幾步。
“父親,十年了,您應(yīng)當(dāng)早就已經(jīng)忘記我的母親了。但我卻忘不了她!我總是夢見她。我永遠也不會忘記她被吊在城頭上的那一幕!”
“我不敢指責(zé)您,在長達一年的囚禁里,您在打著您的天下之時,是否也曾盡心盡力地想法去救過我們。我更沒有資格,要求您為了母親和我,放棄那座用將士的犧牲換來的城池。您有您的考慮和權(quán)衡,我理解!可是父親,我不能原諒的是,后來您都做了什么?您是如何對待我母親的?”
“您封她一個元后的虛名,在她的名號之前,加一串辭藻優(yōu)美的謚號,再給她建個放置牌位的地方,從此您覺得您就可以心安理得了,是嗎?”
少年的語氣變得激烈,蒼白的面龐之上,也泛出了紅暈。
“我總覺得她沒有離開這里。她在看著我,也在看著你,我的父皇!”
“熙兒!夠了!”
皇帝猛地喝了一聲。
“遠遠不夠!要不是你當(dāng)初利用她,娶了她,又害了她,她怎么可能落得這樣的下場?這些年,如果你對她還懷有半點愧疚,我也就罷了。但你卻無情無義,連她的十周年祭,你竟也不來親自祭奠!”
“謝、長、庚!”
少年雙目赤紅,宛若染血,盯著面前的皇帝,一字一字,叫出了他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