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實大出于意料之外,所幸,結(jié)局不算太壞。
穆王府大廳,四個人兩兩對坐,大眼瞪小眼。從門口開始,四排清晰的黑鞋印逐漸延伸,直到座位;精致的木椅上,灰塵遍布;還有上等的龍井茶,由于掉進太多的草根殘葉,早就已經(jīng)成了大雜燴。
眼睛有點累了——穆飛星眨眨眼,終于從灰頭土臉的穆纖云身上移開目光,轉(zhuǎn)而注視那個坐在她身邊看上去雖然有些狼狽但仍不失體面的付千巧。
“你去召妓?”事情的來龍去脈纖云已經(jīng)繪聲繪色地說得十分詳盡,而他,自始至終注意到的只有幾個細節(jié)。
聽穆飛星在質(zhì)問付千巧,連華能舉起茶杯,借以遮擋自己做賊心虛的表情。
“是?!备肚刹环裾J,點了點頭。
連華能感覺自己的冷汗又開始冒出來。
“還和纖云深更半夜男女同處一室?”聲音低沉下去。
“是?!备肚伤斓爻姓J。
“那之后呢?”這句話,是從牙縫中擠出來的。
“之后?”付千巧認真地想了想,偏頭看了看穆纖云,隨后轉(zhuǎn)向穆飛星,很誠實地作答,“之后我先,她爬上來,我們就——”
話還沒說完,就見穆飛星一臉殺氣騰騰地揮劍向他砍來。
雖沒有弄清楚他的動機何在,但至少可以肯定,若是這一劍砍在他身上,他是絕對沒有活命的機會。所以,很自然的,付千巧當機立斷,在劍鋒下怞身,旋了個轉(zhuǎn),移到椅后三尺外站定。
“喀嚓!”
可惜了上等木料,瞬間被利劍劈為兩半。
“你這瀅賊,我要殺了你!”
“飛星,冷靜,冷靜一點!”連華能從后面沖上來,攔腰抱住氣勢洶洶的穆飛星,生怕自己一松手,就會血濺五步。
“穆公子,可是我說錯了什么?”付千巧不大明白什么地方得罪眼前恨不得將他碎尸萬段的穆飛星。他以眼神詢問穆纖云,卻見她也是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的模樣。
世事難料,要不是今晚得見城中那么大的陣勢,他還真不知曉,老喜歡賴著他的穆纖云,居然就是鼎鼎大名的南華郡主。
“沒有?!碑斔€在裝傻,穆飛星咬牙切齒,“你已經(jīng)說得很具體了?!必M止是具體,細節(jié)都一一點到,還明目張膽在他面前纖云,實在太不將他放在眼里了。他轉(zhuǎn)頭,沖死死抱住他的連華能喊道:“還不放開我!”
“飛星哥哥究竟是怎么了?”穆纖云在一旁瞧眼前的兩人你拉我扯,搞不明白他倆究竟唱的哪一出,她禁不住納悶地發(fā)問。
“還有你!”不問倒好,一問惹禍上身。一把劍“咻”地從那邊指過來,在她眼睛不到一寸的地方打轉(zhuǎn),“你一個女孩子家,跑去妓院做什么?”
“我只是好奇——”穆纖云小心地用手指頭夾住劍鋒,稍微偏離了自己面容一些。
“好奇?”聽到這個答案,穆飛星差點憋過氣去,“男人去妓院,你有什么好奇,偏要跟著去湊熱鬧!”
這下好,連清白也賠給這個付千巧了,叫他如何跟爹娘交代?越想越氣,穆飛星止不住又狠狠瞪了一眼還在裝無辜的付千巧。
“我好奇連大哥對付千巧好聲好氣,好奇付千巧在妓院做記號?!蹦吕w云努力地辯解,覺得很有必要解釋自己的行徑,“我是跟著去了,誰知道跟著他之后——”
“纖云,別說了好不好?”連華能一邊拖著穆飛星,一邊拜托穆纖云。纖云這丫頭,哪壺不開偏要提哪壺。再這么刺激飛星,穆王府今晚不出人命才怪。
“為什么不說?”跟蹤沒成就,掉下秘道擔驚受怕半天,而后還穿行山路,結(jié)果回來還被指責,想起來,委屈的是她吶,“誰知道跟他之后,不小心觸動了機關(guān),我們會掉進秘道呢?”
面前的兩個人忽然傻掉,維持著先前的姿勢,站在那里面面相覷。
“飛星哥哥?連大哥?”穆纖云在他們面前揮揮手。
“你是說,你們——”穆飛星指指穆纖云,再指指付千巧,“只是掉進了秘道?”
聽了半天,付千巧總算明白穆飛星誤解了什么。他上前一步,向穆飛星拱手施禮,“穆公子,你誤會了。我與令妹誤中陷阱,在秘道中費勁周折找到出口,而后從城外奔赴回來,如此而已,再無其他?!?
“對了,你要找的,究竟是什么人?”想起懸而未決的問題,穆纖云忍不住又問付千巧。
付千巧看看一臉好奇的穆纖云,再看看穆飛星和連華能,回答道:“一個和我有點過節(jié)的人。”
“是殺死若綺的那人嗎?”
“我不敢肯定?!备肚蓳u搖頭。
“這樣吧——”穆纖云拍拍手,“不如我們幫你找。”
“幫我找?”
“對呀?!蹦吕w云走到他面前,自下而上地看他,“你在江南人生地不熟,找人哪有那么容易?可是穆王府就不同了。何況你也算是把我從秘道救出來的人,穆王府知恩圖報,幫你找個人,又有何難?”說完之后,她轉(zhuǎn)頭看了看身后的穆飛星,“飛星哥哥,你說是吧?”
話都說到這分上,他若說“不是”,豈不是自砸穆王府“知恩圖報”的招牌?穆飛星瞪了穆纖云一眼,直到她吐吐舌頭跳到一邊,他才對付千巧笑了笑,“付公子,方才是我猜疑了,還請見諒。纖云說得沒錯,若是信得過穆王府,還請說出內(nèi)情,我也好助你一臂之力。”
“穆公子客氣了。你愿意幫忙,我就不加隱瞞了。”付千巧頓了頓,開始回憶,“數(shù)月前,我因故晚歸,遭一蒙面人襲擊,來人體態(tài)嬌小,應(yīng)為女子。她不分青紅皂白,招招意欲將我置之死地,似有莫大仇恨。因自小家父對我多有教導,我在外素來小心,從未與人結(jié)怨,所以肯定并非是我認識之人。她武功極高,我勉強支撐。到后來體力不支,胸前被她猛擊一掌。孰料她并未乘勝追擊,反而愣在原地,自自語了一句話,由于語調(diào)奇怪,我只能聽清楚一個‘男’字。我趁她分神,借機扯下她蒙面的黑紗,看清了她的樣貌。她怒極,卻并未殺我,只是丟下我離去。我覺得此事大有玄機,因此南下尋找。那日在秦淮河畔競選花魁,參賽女子中似乎有她。本想跟蹤查看,不想——”他瞅了瞅穆纖云,她卻裝作沒有聽見,“而后,我受傷,住進了連公子別院。我思索既是在教坊女子中見到她,推測她也應(yīng)該是身處煙花之地。于是,我拜托連公子,為我弄了一份南京城詳盡的地圖,從教坊樂樓開始一一尋找。”
穆飛星和穆纖云的眼神一起射向坐立不安的連華能。
“由于交手之時,我無意看見了對方右手腕有形似蝴蝶的奇特胎記,于是就要求看看所有花娘的右手腕。在醉夢軒,我看了所有花娘的右手腕,沒有一個有如此胎記。后來老鴇無意提起還有一位雜工下人,我起了疑心,于是要求去她房中安歇一晚。休息是假,搜查是真。不想,郡主尾隨而來——后面的事,你們應(yīng)該很清楚了。”
“你懷疑,醉夢軒的那名雜工,就是你要找的人?”穆飛星沉默片刻,問付千巧。
“我見過那名女子的容貌,姿色平平?jīng)]有什么特別之處。當日在花魁選秀中見到她,還好奇憑她的姿色,怎可立足。現(xiàn)在想想,她若是以一般雜役的身份混于其中,也沒什么稀奇?!备肚膳郧脗?cè)擊,并不作肯定的回答,“醉夢軒的老鴇說她到鄰城為姑娘們買胭脂水粉,我們無須打草驚蛇,只待她回來,就可真相大白?!?
“好,就照你說的辦?!蹦嘛w星點點頭,“若她真是殘殺若綺的兇手,定當法辦!”
“爺!”
穆飛星的話音才落,就見常歡奔了進來。
“怎么了?”
“爺——”跑得太急,常歡有些上氣不接下氣,“方才衙門派去的人來報,醉夢軒著火了!”
整個醉夢軒,被火舌恬噬。火光熊熊,映紅了半邊夜空。
樓前人頭攢動,一幫女子被疏散到安全的范圍,花容失色,全沒有了平日里的八面玲瓏。
“你們都傻愣著干什么?救火呀,救火呀……”老鴇跺腳,聲嘶力竭地叫喊,“我出一百兩——不,一千兩,只要救得了我的醉夢軒!”
酬金,人群中有人蠢蠢欲動,有幾人提了水,剛走到門前,門板在高溫的烘炙下崩裂,火苗躥出來,嚇得他們抱頭鼠竄,不敢再輕舉妄動。
無人再敢上前。老鴇眼睜睜地看著火勢越來越大,自己多年的經(jīng)營就這樣付之一炬,雙腿一軟,坐在地上號啕大哭起來。
“手段高明,手法巧妙?!备肚蓳u搖頭,低聲道,“我們還是遲了一步。”
穆飛星望著不遠處一把鼻涕一把淚的老鴇,“我們已經(jīng)打草驚蛇。那人一方面燒掉醉夢軒,不讓我們找到任何蛛絲馬跡;一方面必定已有所防范。我們在明,她在暗,行事可謂處處受限。”
“我的醉夢軒啊……”老鴇捶胸頓足,哭得好不傷心。
“娘——”
有女聲在喚,隨后,那群姑娘中忽然款款走出一名女子。付千巧定睛一看,原來是那位深夜造訪的旋影姑娘。
旋影走到妝容模糊得一塌糊涂的老鴇身邊,伸手扶起她,拿出錦帕為她拭去淚水,安慰道:“娘,別哭了。醉夢軒沒了,只要我們?nèi)嗽?,還可以東山再起的?!?
“旋影哪——”老鴇怞泣著,轉(zhuǎn)過頭看她,臉上的表情分不清是哭還是在笑,“我的銀票家當全在醉夢軒里,一把火就這么莫名其妙地燒起來,現(xiàn)在樓沒了,錢沒了……”瞧了瞧身后的姑娘們,她又悲切起來,“沒錢沒房,你們這些姑娘也遲早散去。要東山再起,談何容易?”
旋影盯著幾乎已經(jīng)絕望的老鴇,又瞅了瞅身邊已經(jīng)燒成一個空架子的醉夢軒,似乎在考慮什么。
“走吧,走吧……”老鴇擺擺手,心灰意冷,“去找出路,及早為自己打算才是。”
“娘——”旋影輕聲叫她,忽然偏頭,伸手到自己耳邊,取下精致的碧玉耳飾,又一一解下自己的項鏈、手鐲和腰間配飾,想了想,又拔下頭上的一根純金發(fā)簪,拉過老鴇的手,盡數(shù)交給她。
“旋影,你、你這是干什么?”老鴇望著旋影。
“娘,這給你。”旋影合攏老鴇的手,“逃出來的時候,我身上值錢的東西也只有這些。這些年,你待我們姐妹不薄。就當盡了旋影的一份心,你就收下吧?!?
老鴇紅了眼圈,抱住旋影,半晌也說不出話來。
又有幾個醉夢軒的姑娘走過來,圍在她們身邊。默默解下自己隨身攜帶的值錢配飾,遞給老鴇。
“看不出這位旋影姑娘,這么顧念舊情吶。”連華能嘖嘖嘴,頗有些欽佩地感慨。
旋影的眼神突然飄過來,落在付千巧的臉上,片刻后,又不經(jīng)意地離開。
很隨意,而正是因為太隨意,隨意得仿佛她根本不認識他這個人,令付千巧對她,有了幾分揣測。
“有了!”穆纖云忽然叫起來,“我想到了一個辦法讓那個人露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