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來便來……”
晚歲真人起掌,便是虛空中的無數(shù)雷霆匯聚,引動那蒼穹墨龍,裹挾天地大勢下壓,只這一擊,便是萬鈞之威。
奇異的是,那道晨曦依舊沒有停下。
化成了一片嬌柔的牡丹花瓣,穿過了風(fēng)雪,穿過了黑夜,穿過了無數(shù)雷霆與風(fēng)勁。
最終穿過了晚歲真人的心口,散成一縷清風(fēng),吹拂盡了整個北疆。
無數(shù)陣法開始崩壞,夜色漸漸褪去,那股令所有人絕望的痛苦與不安,終于消散,再也不見。
望著天邊漸漸泛起的黎明,看著那一抹魚肚白的顏色。
晚歲真人的心中更是升起一抹荒唐至極的情緒,一瞬間很想罵人,一瞬間又有些委屈。
他活了這漫長的一輩子,從未有一次像是今天一般委屈。
“你不是至高初境???”
這又是憑什么呢?
世間怎能有人才學(xué)會走,就直接開始飛了呢?
隨之想到紫千紅當(dāng)年活了下來,不久前破境的這兩件怪事,晚歲真人卻也釋然。
紫千紅寧靜的笑著,不予回答,晚歲真人捂著心口的血,又問了第二個問題。
“你當(dāng)時是怎么察覺到了我的算計?”按理,他的謀劃極為簡單,簡單到近乎萬無一失。
若是沒有紫千紅,他應(yīng)該會成功。
紫千紅略靜片刻,回答道:“只是有些猜測,然后碰碰運氣,當(dāng)時又覺得用我自己的命,來毀掉你的‘生死兩極陣’太虧,不如找機(jī)會殺了你,比較劃算?!?
偏偏她的運氣很好,時間剛剛好,不多也不少。
“那你的運道不錯?!蓖須q真人苦笑道。
紫千紅搖了搖頭,并不這么認(rèn)為:“若我的運氣真的很好,當(dāng)年就不會在你布置祭魂峽的‘生陣’時,在那處山村,被煞力侵染,幾近身殞?!?
那樣,她應(yīng)該會有很平凡的一生,像是凡間所有女子一般,嫁個尋常人家,過著尋常日子,走完平凡的一輩子,也不至于浪費音夫人的那顆果實。
聽到紫千紅這話,晚歲真人才將將反應(yīng)過來這件事兒。
原來他的生死兩極陣,竟是與這個小丫頭這么有緣分。
——她由‘生陣’險死向生,又由‘死陣’得生向死,可真是因果循環(huán),天道難。
“這么說,我也是敗在了自己的手上?”
晚歲真人別扭的說道,仿佛這樣說,他的失敗便不會那么難堪,心中會好受許多。
最終他遙望了天岌山方向一眼,隱有遺憾,卻又不那么遺憾。
直到那抹晨曦真正泛來,映入晚歲真人的眼瞳之中,他才回憶起了很多有趣的事情,是之前不愿意去想的畫面。
那時,年華正盛,似水如歌。
他靜靜的在宴中溪流旁唱著歌,迦葉與天機(jī)在下棋,明千秋愛湊在姑娘身邊兒,太玄總與摩尼在爭執(zhí),蘇行天會為眾人默默烤肉,還有劍昊那些人起哄胡鬧……
女子那邊更是熱鬧,那位幽紫色衣裙的明珠永遠(yuǎn)眾星捧月,容易易喜歡自顧自的對著銅鏡貼花黃,音亂月那個小姑娘最愛發(fā)呆,李紫兒與麋長歌老是貧嘴……
晚歲真人依舊記得,他們的隊伍一開始人很少,卻越來越多,直至那場宴會,總共有一百六十七位,他記得所有人的名字。
他們曾經(jīng)對天地起過誓,愿萬世太平,不惜燃奉己身。
只是從什么時候開始,一切都不同了。
——終究是回不去了。
晚歲真人悵然一嘆,向著晨曦走去,化為虛無,這個盛夏變成的凜冬,又重歸初春的北疆,終于走了最后一場雪。
“那我走了?!?
不知他是在對那些畫面說話,還是在與他自己說話。
紫千紅靜靜的看著他,默然了片刻,還是回了一句:“前輩走好。”
轉(zhuǎn)身,便是身影不見。
……
……
終棋谷內(nèi),多了一道瑰紫色的身影。
在無盡的青山碧翠之間,她靜靜的看著凡塵與帝胤下棋,覺得這兩人可真沒意思。
這是很奇怪的事情,她前一刻還在虛境,下一息便到了終棋谷。
寸土成縮,這應(yīng)該是只有死去的浮生妖主與太玄冥帝,方才能夠做到的事情,世間再無第三人。
紫千紅的境界,自然不可能做得到,但她出現(xiàn)在這里,凡塵與帝胤卻都不覺得奇怪。
帝胤這才起身,看了紫千紅一眼,覺得自己以前可真是眼瞎。
無論如何,這女子達(dá)到了他們到過的高度,值得給予足夠的尊重與敬意。
“我以前妄圖利用你,確實蠢的很。”帝胤誠懇道歉。
隨之帝胤沉默了片刻,看了凡塵一眼,覺得今天真是沒什么意思,便準(zhǔn)備轉(zhuǎn)身離開。
凡塵看了他一眼,帝胤回看了一眼。
意思很明白了。
你又不可能與她聯(lián)手了,自然留不下我,還打什么?
何況你真的還要繼續(xù)與我斗法嗎?
帝胤確定,凡塵此刻真的有些放手的心思,而他還得去天岌山一趟,也熄了纏斗的心思。
于是凡塵沉默,帝胤走了。
紫千紅靜靜的坐在了凡塵身邊兒,悠悠的看著眼前那株碩大的槐樹,其上的枝葉繁茂,盛開了許多白色小槐花,滿是香甜的味道。
“我渴了,給我煮杯茶?!?
她的聲音頤指氣使,簡直不講道理。
凡塵卻同意了,從乾坤袋中取出了最好的茶具與最好的茶葉,小火烹煮,飄香四溢,然后給紫千紅斟了一杯。
茶梗浮在褐色的茶水中,倒豎著很是有趣。
紫千紅靜靜的飲著茶,坐姿閑適隨意,眼眸中泛著些舒服的情緒。
她很早就想這樣做了,只是沒機(jī)會。
隨之,她又看向凡塵,這一次有些猶豫。
“你能抱抱我嗎?”她問道。
凡塵沉默了很久,搖了搖頭,讓紫千紅咋舌不悅,罕見的展露出小姑娘嬌憨的神態(tài)。
“男人吶,做到你這個份兒上,也挺有意思的?!?
她瞇著眼,看著極遠(yuǎn)處的天空。
“對了,我曾經(jīng)很喜歡你呀。”
紫千紅的聲音平靜又悠揚,像是在唱歌。
她說的坦然,沒什么羞怯與不好意思。
畢竟年少之時,見到如他這般驚艷美好的人,又對她伸出了溫暖的手,不動心才是怪事。
——世間情動,不過盛夏白瓷梅子湯,碎冰碰壁當(dāng)啷響。
凡塵沉默了片刻,認(rèn)真的點了點頭。
“是我的榮幸?!?
聽到這回答,紫千紅略有些不滿的瞥了他一眼:“那女人喜歡你,也是你的榮幸嗎?”
她說的,自然是夢不語。
這一次,凡塵甚至不需要思考,誠懇道。
“她是我的福氣。”
紫千紅險些氣的一笑,卻又覺得理當(dāng)如此,就該如此。
也挺好的。
“那我以后不喜歡你了?!?
“嗯?!?
“后會無期?!彼χf。
凡塵沒有笑,直到那道瑰紫色的倩影消失在視線中,依舊無。
他坐在那棵槐樹下,沉默了很久。
……
……
祭魂峽處,隨著天間的那道晨曦,很多人不知細(xì)節(jié),卻松了口氣。
冬山與文無境逃走了,沒有戀戰(zhàn)。
有天鬼魔尊的掩護(hù),夢不語一時大意倒也沒攔下他們,但他們傷勢極重,想來近期翻不起什么風(fēng)浪。
她不太想追,因為莫名泛起許多復(fù)雜的情緒,大都還是難過。
片息后,紫千紅出現(xiàn)在了她的眼前。
這讓夢不語有些無措,她設(shè)想過兩人很多種見面情景,唯獨沒想到此時的這一種。
何況以夢不語的境界,自然看得見剛才虛境中的畫面,轉(zhuǎn)而推演出了更多細(xì)節(jié),莫名的有些心中發(fā)酸。
紫千紅驕傲的看了夢不語一眼:“我比你走得更遠(yuǎn)些?!?
“嗯?!眽舨徽Z輕答。
“我比你救了更多人?!?
大半個北疆的人都是她救下的,單論數(shù)量與意義,未必比不上夢不語三百年來執(zhí)掌北疆風(fēng)雨的功績。
這是如當(dāng)年天下三君類似,救世的功績,她一個人做到的。
“嗯。”夢不語點頭。
見著夢不語此刻的模樣,紫千紅忽然覺得有些無趣,她從未與夢不語這樣爭執(zhí)過,這是第一次,沒想到真的很無趣。
“你呢?覺得你哪里比我強(qiáng)?”
夢不語思索片刻:“我運氣比你好很多。”
她有一位夫君,一雙兒女,還有很多家人與朋友,有真的很好的生活,有太多紫千紅沒有的幸福。
紫千紅聽此,終于沉默了片刻,眼眸中泛起些酸溜溜的味道。
隨之,她又想起了什么,說道:“當(dāng)年你被迫離宗,應(yīng)該是靈姑與幽鬼告的密?!?
她不屑如此算計,看不順眼夢不語,自然會自己出手。
夢不語沉默了更久,點頭表示歉意,她確實曾經(jīng)懷疑過紫千紅。
“抱歉?!?
“那我走了,不送?!?
“我沒想送你?!?
……
……
紫千紅忽然有些生氣,一個兩個的,都挺氣人。
但總歸有個不氣人的。
不就是孩子嗎?誰沒有呀。
小紫雨站在客棧的瓦樓頂上,看著天間的那道晨曦,看著無數(shù)風(fēng)雪中還春的清風(fēng)與碎花,莫名的掉著淚珠子。
她覺得這世間真是不公平,替紫千紅有些委屈。
直到紫千紅真的出現(xiàn)在她的面前,替她輕輕擦去眼淚,小紫雨方才止住了委屈,卻哭的更大聲。
紫千紅靜靜的抱住了小紫雨,抱了很久,像是清晨的陽光耀在身上,滿是溫柔的味道。
卻聽到——
“憑什么?。繎{什么非得是您呀!”
世間怎么這么不公平。
紫千紅抱著小紫雨更緊了些,安慰了她一些話,是曾經(jīng)贈予她《九死不悔》的那位大前輩,所與她說過的那些話。
這是紫千紅的幸運。
音夫人救了她的生命,凡塵拯救了她的心,那位大前輩拯救了她存在的意義。
“其實我與靈姑有些類似,只是運氣更好,沒有走錯路,況且世間哪有那多公平,也沒有那多不公平?!?
她溫柔的摸著小紫雨的頭,有些為自己而驕傲。
她相信,小紫雨也一定以她為驕傲。
而以后,小紫雨會是她的驕傲。
聽著紫千紅緩緩的話語,小紫雨默默的抽泣著,點了點頭:“我以后會是您的驕傲,能多陪陪我嗎……”
小紫雨忽然有些困,便在紫千紅的懷里睡著了,紫千紅輕輕哼著梅城小調(diào),看著遠(yuǎn)處的朝陽。
“以后記得別罵人了,真的容易挨打?!?
……
……
彼岸紅塵,偏殿內(nèi),一切恍然如夢。
所有人反應(yīng)過來之時,無盡的夜已經(jīng)驅(qū)散,朝陽更是融化了冬雪,讓人們感受著春風(fēng)的和煦與溫柔。
——甚至很多人忘記了,現(xiàn)在應(yīng)該是夏天。
等到紫千紅出現(xiàn)之時,人們方才發(fā)現(xiàn),這不是夢,卻更沉默了許多。
紫千紅靜靜的站在那里,笑容是很多人從未見過的溫柔,但她的軀體一直在音夫人的懷里,像是睡了很久,恬靜而美好。
——原來從她牽住音夫人手的那一刻,便死去了。
一切發(fā)生在瞬間,好像永恒。
紫千紅靜靜的看著音夫人,跪在地上,眼眸中滿是得意與驕傲,這是音夫人從未在她眼眸中見過的情緒。
音夫人知道這是什么意思,又明白了紫千紅究竟證明了什么。
很多人都說過,她不配那顆天道命木的果實,她沒資格執(zhí)掌彼岸紅塵,她甚至不配為人。
但她并未像是靈姑一般選擇瘋狂,也沒有自甘墮落的自怨自艾,只是默默的抽了那些人一巴掌,靜靜的告訴了他們一件事情。
——這人間,她值得。
“娘親,是他們沒有眼光,不是您,是他們錯了,不是我?!?
紫千紅笑道,再也無聲。
隨著那道光影與晨曦消散于天際,音夫人懷中的紫千紅也散歸虛無,只見無數(shù)飛花卷過落葉,春風(fēng)拂過天際,沒有帶走一縷顏色。
些許牡丹花瓣,卷過彼岸紅塵,任誰也明白發(fā)生了什么。
彼岸紅塵一萬三千余弟子,盡數(shù)向著晨曦拜禮,齊聲撼天,響徹了整個北疆,無人不曉。
——恭送執(zhí)宗!
唯有音夫人嚎啕大哭,鬢角更白了些,她有一句話,從未與紫千紅說過,但卻一直想說。
——她的確更偏心旁人,待紫千紅嚴(yán)苛古板,但最喜歡的那個女兒,一直都是紫千紅。
……
……
一夜之間,冬去春來夏又至,北疆重歸寧靜。
伴隨著那抹晨曦,剎那芳華散出無數(shù)花瓣,給北疆染了許多顏色,讓那些邪祟之意散盡,無數(shù)傷害得以撫平。
一縷風(fēng),拂過一道影,是一個小姑娘。
她曾被人誤會,被人打罵,被人苛責(zé),被冷漠以待,卻終究以溫柔回應(yīng)世界,從來處走來,到去處去。
一如很多年前,在那場災(zāi)難發(fā)生之前,她正穿著粗布麻衣,在不遠(yuǎn)處的山谷里打豬草,偶爾看見飛起的風(fēng)信子,便蹦跳著去捉。
笑聲如鈴,漸漸走遠(yuǎn)。
——這世間,她來過。x