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允拖著周翡往外跑去,砂石塵土迷得人睜不開眼,他們一幫人灰頭土臉的人破開密道出口,一露頭就被傾盆大雨蓋了個正著,雨水與塵土交加,全和成了“醬香濃郁”的泥湯。
殷沛竟也命大,沒人管他,愣是掙扎著跑了出來。
他有些站不直,可能是肺腑受了重創(chuàng),亦或者是骨頭斷了,血跡斑斑的手扶著一側(cè)的山石倒著粗氣,眼睛望著已經(jīng)崩塌大半的密道入口,有那么一時片刻,沒有人知道他在想些什么。
殺了鄭羅生,又搭上了紀云沉,可謂買一個還搭個添頭,他大仇得報了,快意么?
那么十余年的養(yǎng)育之恩又怎么算呢?
周翡想起殷沛在三春客棧里裝蒜時說的那些話,有些是意味深長的挑撥離間,有些卻又隱隱帶了點不想讓紀云沉死的意思。
倘若他那張嘴放屁的樣子是裝出來的,那么當中有幾分深意、幾分真意呢?
周翡已經(jīng)見識了“一樣米養(yǎng)百樣人”,知道“以己度人”乃是大謬不然,這些念頭在她心里一閃,便沉沉地落了下去,不再揣度了。
反正人都死光了,天大的恩怨也只好塵歸塵、土歸土,那一點幽微的心思,便不值一提了。
謝允想起山上還有青龍主的余孽,便上前和殷沛說話,問道:“殷公子,你要往何處去?”
殷沛置若罔聞,將有幾分漠然的目光從密道口上移開,抬手整理了一下自己散亂的發(fā)絲和外衣,一臉倨傲地抬腳與謝允擦肩而過。
謝允忽然又問道:“你也在找‘海天一色’嗎?”
殷沛終于斜眼瞄了他一下,嘴角牽動,面露譏誚,好像不知道他扯的哪門子淡,然后他不置一詞地緩緩走入雨幕中。
謝允皺了皺眉,盯著他的背影若有所思了片刻,卻沒有追上去。
他們?nèi)齻€還真沒在衡山遇上青龍主那幫狗腿子,看來這年月間,做惡人的也得有點機靈氣才行,否則恐怕等不到壞出境界,便“出師未捷”了。
過了衡山再往南,便是南朝的地界了。
此地依然地處邊境,連年打仗,這大昭正統(tǒng)所轄的地界也沒顯出比北邊太平到哪去,基本也是“村鍋蕭條,城對著夕陽道”。
破敗的官道上一處小酒肆里,吳楚楚坐在瘸腿的長凳上,小心翼翼地咬下一口雜面餅子,她跟挑魚刺似的仔細抿了抿,確定里頭沒有牙磣的小石子,這才放心出動牙齒,咀嚼起來。
雜面餅里什么都摻,喂馬喂豬的東西一應俱全,就是沒有“面”,這餅子吃起來又干又硬,卡在嗓子眼里,無論如何也咽不下去,吳楚楚怕別人嫌她嬌氣,也沒聲張,吃一口便拿涼水往下沖一沖。她胃口本來就不大,這么一來,差不多能灌個水飽,半塊餅夠了,顯得十分省錢好養(yǎng)活。
謝允重新置辦了車馬,跟她們倆湊在一起上了路,他倒是門路頗廣,而且很能湊合,一點也看不出有個王爺出身。
謝允用歪歪斜斜的筷子戳了戳盤子里看不出真身的腌菜,說道:“這里還是靠近前線,地也不好種,是窮了點,要是往東邊去,可沒有這么寒酸,金陵的繁華和舊都比也不差什么——真不想去瞧瞧嗎?”
吳楚楚默默地搖搖頭,偏頭去看周翡。
周翡原本沒吭聲,見她看過來,才一搖頭道:“我回蜀中?!?
吳楚楚有些不自在地對謝允說道:“阿翡說她回蜀中,那我跟著她走。”
謝允一點頭,沒表態(tài)。
周翡問道:“你呢?”
謝允仿佛沒聽見,慢吞吞地夾起一片腌菜——他手里那雙筷子儼然已經(jīng)彎成羅圈腿了,夾菜竟還穩(wěn)穩(wěn)當當?shù)?,可見此人至少在吃這方面很有些功力。
周翡翻了個白眼,用胳膊肘碰了吳楚楚一下:“問他?!?
吳楚楚尷尬得快把身下的長凳坐穿了,蚊子似的嗡嗡道:“阿翡問……謝公子,你呢?”
謝允笑容如春風,彬彬有禮地說道:“我自然奉陪到底,總得有人趕車對不對?”
他們仨分明擠在一張不到三尺見方的小桌上,誰也沒耳背,謝允和周翡之間卻誰也不搭理誰,咳嗽一聲都得讓吳楚楚傳話——虧得吳小姐脾氣好。
因為周翡在密道耳室中一時沖動,出得罪了端王殿下,之后又一不小心多嘴笑了一下,仇上加仇。脫險之后,謝允就變成了這幅德行,還是死皮賴臉地跟著她們,然后就不跟她說話。
周翡咬牙切齒地跟那噎人的雜面餅較勁半晌,終于被這玩意降服了,放棄努力,一揚脖干吞了下去,嚼不碎的餅子混成一坨,一路從她嗓子眼噎到了胃里,好半晌才咣當落下。
周翡伸手按了一下胸口,心里苦中作樂地想道:“比吞金省錢,效果還差不多,真是賺了?!?
她想休息一會再戰(zhàn),同時心里有好多的疑問,周翡垂目琢磨了一會,終于還是忍不住開口問了出來,她對吳楚楚說道:“‘海天一色’到底是什么,為什么那個鄭……鄭什么‘蘿卜’的聽完以后那么在意?”
吳楚楚一愣:“我不知道呀。”
說完,她才反應過來這句不是問自己,耳根都紅了,轉(zhuǎn)向謝允把周翡的話重復了一遍。
謝允抿了一口涼水,臉上找揍的神色收斂了一點,片刻后,他沉聲道:“我也不清楚。那是很多年前的事了,有人說是一伙神通廣大之人的聯(lián)盟,有人說是一筆財產(chǎn),也有人說是一個武庫,還有人說是一支私兵或是一幫神出鬼沒的刺客——刺客這個最不靠譜,畢竟,相傳‘海天一色’的上一任主人是殷聞嵐。他們說當年殷聞嵐之所以能不是武林盟主、勝似武林盟主,就是因為手上的這個秘密……不過這個說法我個人是不太相信的?!?
這回不等周翡發(fā)問,吳楚楚便自發(fā)地開口問道:“為什么?”
謝允笑道:“江湖莽撞人,怪胎甚眾,爹娘都不見得管得住,世上哪有什么能號令這幫烏合之眾的東西?倘若真有那么個秘密,那也不外乎‘為人處世’與‘豪爽仗義’兩個秘訣罷了,這都有現(xiàn)成的詞,不必另外起個不知所謂的名叫什么‘海天一色’?!?
吳楚楚跟周翡對視了一眼,問道:“那殷沛知道嗎?”
“他裝作不知道,”謝允說道,“但我猜他肯定知道,沒聽鄭羅生說嗎?他盜走了山川劍的劍鞘。整個殷家莊都落在了青龍主手上,像暮云紗這樣的寶貝絕不在少數(shù),他別的東西都熟視無睹,為什么偏偏要一把殘劍的劍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