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聳的黑色城墻在身后矗立,攔住了大片的光,城墻上攀爬著的古妖巨獸成了剪影。連綿的房屋構(gòu)筑著深淺不一的黑色,屋脊的結(jié)構(gòu)帶著獸骨般的森銳,一眼望去就像一片長滿了黑色倒刺的山崖。
寧長久站在屋檐的陰影下,盲犬妖正沿著街道指著路。
“我們這萬妖城,別的不多,就是廟多,大大小小也有幾十座,你若想去最大的那座……”盲犬妖苦思著。
寧長久見他話語遲鈍,問道:“怎么了?”
盲犬妖嘆了口氣,道:“最大的那座,應(yīng)該就是南妖宮了,只是那座神廟近日關(guān)了,不承香火,公子來得不巧啊。”
寧長久略一沉吟,問道:“南妖宮主要供奉的是什么神?”
盲犬妖道:“這我哪里知道???那等圣地,一炷香能燒掉我一個月的銀錢,小妖哪敢進去?!?
寧長久又問:“除此之外,沒有其他有名的廟了么?”
盲犬妖有些不樂意了,他握著手中的杖,觸了觸地,道:“不是說只考我一個問題的嗎?我現(xiàn)在答上來了,你是不是該聘我為向?qū)Я税??!?
寧長久看著它,疑惑道:“你真的能當向?qū)???
盲犬妖指著自己瞎掉的眼睛,義正辭道:“我可是專業(yè)的導(dǎo)盲犬!”
寧長久疑惑道:“哪有導(dǎo)盲犬是自己盲的?”
盲犬妖哭喪著臉,道:“那不是更身殘志堅嗎?你但凡有些良心也不至于不感動吧?”
司命心想他哪來的良心?
寧長久正想說話,便見前方又涌來了幾個妖怪,那些妖怪身材大都矮小,有貓妖,有狐妖,有樹妖,還有一只斷了半截尾巴的猴子精在后面一蹦一跳。
寧長久不知道它們是做什么的,但只見盲犬妖已如臨大敵起來。
“這是我先找到的客人!你們懂不懂規(guī)矩的??!”盲犬妖拄著拐杖,厲聲喝止,揮杖想將它們趕走。
一只耳朵很長的銀毛獸貓妖抓住了它的手,冷笑道:“哈哈哈,你也就騙騙新客人,上次你帶路,將一個客人帶入了死胡同,險些誤大事,被打斷了腿,名聲掃地,現(xiàn)在還敢出來丟人現(xiàn)眼?”
盲犬妖大聲道:“你只老鼠都抓不到的野貓少污蔑人!你自己還不是盜賊出身,送一個客人能撈不少油水吧!”
“好了!你們不要狗咬貓了!還是讓我來吧,這里的每條街,每個洞府,每個山頭我都能說出它的故事,我博學(xué)多才,被我領(lǐng)過的客人,可沒有不滿意的?!甭湓陉犖樽詈蟮脑澈锞谋奶嘏e起手。
那是一只棕毛長臂的猿猴,它頭上戴著個木環(huán),脖頸上也套著木鐲子,它斂著斷尾,滿臉堆笑地看著寧長久,舉薦著自己。
一頭木皮堅硬的妖立刻擋住了它,冷笑道:“呵,你有個鬼的學(xué)識?那些故事哪個不是你編的?換一個人就換一個說法,一邊去!若論土生土長,此處還真沒人及得過我!”
這幾個妖怪還在吵著,他們轉(zhuǎn)眼一看,卻見那對夫妻已不見了蹤影。眾妖面面相覷,爭鋒相對的臉一下子軟了下來,各個垂頭喪氣。
寧長久與司命的身影落在另一處街道上。
他們沿著街道向前走去。
“這里的小妖精可真是煩人,本事不大,卻是聒噪?!彼久仓婢?,淡淡地抱怨著。
寧長久道:“都是為了生計,也別難為它們了?!?
司命看著街道四周的景,目光幽幽。
“現(xiàn)在去何處?那座所謂的南妖宮?”司命問道。
寧長久道:“初來乍到,倒是不用心急,先摸清萬妖城虛實,確保自己的安危再說?!?
“嗯。隨你?!彼久鼞?yīng)了一句。
兩人繼續(xù)向前,過了一大片低矮的、瘦骨嶙峋似的木瓦屋子,前方便是一片森嚴的高臺神殿,神殿之外,有許多身披古袍的妖怪直立著,向里面走去。它們或捧著香爐,或持著玉笏,看上去卻有上朝的架勢。
兩人繞過了那方佇立于中間的神殿。方壁攢尖的殿旁,是環(huán)了三面的水池,水面在銀亮起伏的光中飄著幽霧,泛著墨色,時不時有水泡咕嘟嘟地冒出,總給人一種深水之中囚禁魔鬼的感覺。
河邊立著數(shù)個龜趺,其上經(jīng)文古奧。
寧長久與司命來到河邊,看著湖水。
司命道:“這湖陰氣太重,想來沉尸無數(shù)。”
寧長久道:“湖中倒是有不少魚。”
司命蹙眉道:“尸體喂魚,再將魚兒養(yǎng)肥了吃掉?怎么感覺有些多此一舉了?!?
寧長久立在司命的身前,背脊忽然一涼,總有一種要被司命推下去喂魚的感覺。
他看了一會兒,問道:“這與幽冥有關(guān)么?”
司命道:“無關(guān)。你真當自己是天命之子?想找什么都能輕易尋到?”
寧長久笑道:“我當然不會這般以為,但說不定你是呢?”
“我絕非天命之子?!彼久鼣蒯斀罔F道:“我司掌的,便是天命本身。”
寧長久看著她傲然的雙眸,想起她昨夜做的夢,笑了起來。
司命冷哼一聲,繼續(xù)向前走去。
同為初春,萬妖城的風(fēng)卻比外面更生冷一些,若外面的世界是一幅彩繪的山水畫,那萬妖城便是一幅黑白水磨描繪的衰落之城了。
這座城的第一層并不算大,走過了林立的屋樓后,便是一片夯土為地的荒野,兩邊的山巖上長滿了白色的草,像是老人的頭發(fā)。
荒野之中散居著幾個部落,這些部落族人大都是一些地位低下的妖精,它們看上去一個個尖嘴猴腮,骨瘦如柴的。而它們的屋子后,圈養(yǎng)著許多的雞鴨,那些雞鴨在籠中躁動不安地跳著,似是在抗爭什么。
“今日好像是萬妖城神殿的靈測日?!彼久f道。
寧長久在來的路上確實聽到有人在聊這個。
“什么是靈測日?”寧長久問。
司命答道:“和人一樣,人間能成為修道者的鳳毛麟角,最為多數(shù)的,還是普通人。所以弟子入宗門之前,總是有考核的。妖也一樣,它們從野獸家禽變成妖怪,同樣需要一個過程。”
寧長久問:“那些雞鴨都必須做靈測?”
司命點頭道:“嗯,通過靈測的便留下,通不過的就殺掉,如此而已。”
寧長久嘆息道:“能成為人真是一種幸運。”
司命道:“人又何嘗不是野獸?人吃人是無時無刻不在發(fā)生的歷史。唉,凡土生靈,一丘之貉!”
寧長久反問道:“你們神靈就是完美無缺的了?”
司命道:“如你所?!?
寧長久看著她完美的身段,道:“那你們神靈確實很造福人類。”
“無恥之徒!”司命看穿了他的齷齪念頭,不再理會。
她雙手環(huán)胸,冷著臉繼續(xù)向前走去,縮地成寸之間,兩人的身影幾乎是閃爍而前的。
穿過了許多各憑本事雜亂生長的樹,黑袍與白衣便出現(xiàn)在了道路的盡頭。
盡頭是一片深淵。
深淵鬼霧環(huán)繞,按照當?shù)匮值恼f法,這些深淵下,囚禁的都是曾背叛過妖族的罪人。
“前面可別再往前走了?!睉已逻叺囊婚g屋子外,一個老嫗正曬著破衣裳,她好心提醒道:“再往前,可就接近內(nèi)城了,老妖怪無數(shù),你們?nèi)魶]些通天的本領(lǐng),還是趁早回頭吧?!?
“前面就是內(nèi)城了?”寧長久問。
老嫗道:“嗯,過了這片霧就是了?!?
寧長久道:“多謝老婆婆提醒?!?
老嫗冷笑一些,道:“年輕人都一個樣,就沒有一個勸得住的?!?
寧長久略帶歉意地笑了笑。卻見老嫗不再說話,蹲在門口,化作了一棵古樹。
寧長久在山崖前停下,他凝視了一會兒,然后與司命順著一旁的棧道向一側(cè)走去。
萬妖城雖命名為城,本質(zhì)上卻還是用城墻圈起的天險之地,除了最初的,規(guī)模只有人間皇城大小的城市,后方便是高聳的群峰與深淵了,一塊塊巨大的,斷裂的峰石上,隱約有著建筑物的模樣,那些山峰泛著不同的顏色,明確地分割著交界線,像是一座又一座的王國。
司命本想習(xí)慣性地畫一道虛劍,御劍而去,卻被寧長久按住了手,輕輕搖頭制止。
“只是說不可佩劍,未說不可用劍招,何必如此小心?”司命有些不悅:“還有,把你的手拿開!”
寧長久松開手,道:“等摸清此處妖王的底細,再動劍不遲,不必去惹不必要的麻煩?!?
那些妖王當初皆與圣人一同征戰(zhàn),能活下來的,定是妖法通天的存在。
司命冷哼一聲,對寧長久長期以來的指手畫腳之舉頗為不悅。
“算了,依你就是。”司命冷冷說道:“若是耽誤了小齡,到時候可莫要追悔?!?
寧長久看著她冷冰冰的眼神,不由再次想起她昨夜做的春宵之夢,那微微痛苦的模樣和唇齒間的低吟……哼,刀子嘴豆腐心。
司命看著他臉上忽然泛起的微笑,心中不由泛起寒意:“你又在胡思亂想什么?”
寧長久說道:“沒有,只是覺得這狐貍面具與你很般配?!?
司命冷笑回應(yīng)道:“你這張人面和你的獸心也挺般配的。”
“……”寧長久竟無話反駁。
司命終于旗開得勝,唇角輕輕勾起,她緩緩地走上棧道。
天空下光線昏暗,山道間鬼霧彌漫,她系著狐妖面具向著深處走去。
寧長久看著她的背影,跟了上去,卻不知為何,總生出一種她在漸行漸遠之感。
他打亂了紛擾的思緒。
兩人順著絕壁邊的棧道走著,眼前的鬼霧時濃時淡,山壁上爬滿了墨色的苔,時不時有墨綠的壁虎從上面竄過,鬼霧時不時糾纏成一張張人臉,驚悚地盯著這兩個外來人。
這些霧妖不會致命,只是吸食一些人身上的靈氣,好似雁過拔毛。但它們出于本能,沒有一個敢于靠近司命。
棧道的盡頭,是一片開闊的林地,林地中有幾棵數(shù)百年的老樹,老樹的下端幾乎都已枯死,上半部分卻還生長著黑色的夜,一條蟒蛇掛在樹上,好似吊死的尸鬼。
樹下,一個老翁正在與自己下棋,那老翁除了斗笠和蓑衣,其余的軀體都是由黑色的霧氣凝成的,他盯著棋盤,陷入了沉思。
寧長久與司命走過之際,老翁被驚動,抬頭望向了他們。
“你們是誰?。俊崩衔虇柕?。
寧長久道:“來萬妖城的客人?!?
老翁搖了搖頭,毫不客氣道:“近年,來萬妖城的客人可是越來越少了,你們是有什么圖謀吧?”
寧長久嗯了一聲,道:“我們是來找人的。”
老翁道:“找誰?。俊?
司命搶先問道:“你又是誰?”
老翁道:“我是霧妖王,掌管此處的鬼霧,官職不大不小?!?
司命問:“此處可有自稱鬼皇的?”
老翁皺了皺眉,道:“鬼皇?倒是不曾聽說。應(yīng)是內(nèi)城的大妖吧……”
寧長久也并未指望得到結(jié)果,道了聲謝,隨著司命一同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