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動作明明是收劍,但身上的劍氣卻是鋒芒出鞘。
陸嫁嫁的劍意外表是悲,內蘊卻是千軍裂陣般的波瀾壯闊。
但無論如何,他都是一株柳。
春風中是柳,冬雪中亦是柳,任你和煦亦或凜冽,他都安然如常。
他的身前像是騰起了一片劍氣構成的絕對領域,陸嫁嫁所有的劍意掠至眼前時,都會化作洪流向兩側分開。
先前陸嫁嫁同化過無數(shù)的劍氣,但這一次,卻像是遇到了無法點化的頑石,根本無法將其據(jù)為己有。
陸嫁嫁抽劍而出,柳合按劍而回。
無形的劍意里,兩軍交陣,蓮池之中,沸騰的池水雨幕般掀起。
雨幕化作雨點落下。
黑棋也如雨滴般滴落在了棋盤上。
老人看著那顆棋,笑了笑,道:“年輕人想來也是名門出身吧?”
寧長久微笑道:“棋不會因為出身高低而改變規(guī)則。”
老人輕輕點頭,知道他們宗門的弟子外出行走,應是不允許自報家門的。
棋盤上的爭斗緊張而激烈,每一步子的價值考量不好,都有可能造成中期重大的損失。
但棋盤之外,他們卻開始閑聊起來。
“我如你這般年輕的時候,也來過幾趟龍母宴,那時候的彩眷仙宮還沒有現(xiàn)在這般漂亮?!崩先艘贿呎f著,一邊將棋子在棋盤上擺正生根。
寧長久道:“想來先生當年也是風流人物?!?
老人笑了笑,道:“都是兩百多年前的往事了。”
寧長久皺眉道:“老先生受過傷?”
兩百多歲對于紫庭境而不該顯出如此老態(tài)。
老人笑著點頭:“年少時爭強好勝,落了不少病根,你可別學我?!?
寧長久道:“老先生也是來見龍母的?”
老人點頭道:“我心中有一困惑,不想帶著疑惑而死,故想來問一問她。”
寧長久道:“什么疑問?”
老人沒有直接說,而是道:“龍母膝下無一子嗣,卻被稱為龍母,你不覺得奇怪嗎?”
寧長久道:“是很奇怪,敢問先生是何原因?”
老人笑了笑,含糊其辭道:“因為龍母娘娘,她的存在,可遠遠不止三百年啊?!?
不止三百年?龍母?寧長久捕捉到了一絲什么。
寧長久微微分神之后,老人已選定了落子點,扎扎實實地點落了一子。
寧長久看著如今的局勢,陷入了沉思。
老人不再看棋盤,他靠在椅背上,眼眸微闔,似是假寐休憩。
他原本也以為會很輕松,不曾想消耗了這么多的精神力……老人也
覺得有些疲憊。
寧長久看著這局棋,發(fā)現(xiàn)此刻棋面上看似平分秋色,但實際上,自己的棋已經撕開了一道口子,許多個斷點之后的計算又很麻煩,他終究缺乏經驗很難算清,但他隱隱能感覺到,若是自己處理不善,便是雪崩之勢。
他慢慢地讓自己靜心。
清脆的落子聲響起。
老人知道這局棋,自己的勝算已是頗大了,但他睜開眼時猶自震了震,倒不是因為他下了什么妙手,而是老人分明地看到,他的眼眸里隱含著金色的光。
那種金光很純粹。
但知曉一些老黃歷的老人很清楚,這種金瞳是大逆不道的。
哪怕只是看到,都寓意著不祥。
……
劍樓的這場比試也漸入高峰。
其余人早已放下了手中的劍,專心致志地盯著這里,他們知道柳合一定會贏,所以關注的并非勝負,而是試圖參悟兩人劍意中的精妙之物,希望從中捕捉到一些有益于大道的東西。
劍樓相爭大抵無關境界,是純粹的劍意之爭。
陸嫁嫁自幼在天窟峰長大,她慣看了云遮霧繞的風景,她的劍是對天刺去的峰,她的峰亦是對天而刺的劍,兩者相揉,她巍然不動卻已有了巨峰當?shù)乐狻?
而柳合在劍閣修行,劍閣之人信奉的教條,便是要遇峰開峰,遇水截流,逆天而爭命。
他的劍勢看似被壓在了下風,但陸嫁嫁清楚,自己只要無法壓垮他,那么對方的反擊便會是致命的。
果不其然,陸嫁嫁劍目中晃過了一道影——白色的人影。
如果說柳合仰仗的劍意是一片湖,那么這個突兀出現(xiàn)的影便是湖水中的猛獸。
陸嫁嫁很快反應過來,那便是柳合用劍體煉成的靈。
那個靈是柳合的模樣。
靈舉起了手臂,于是手臂成了劍,對著陸嫁嫁的眉心刺去。
陸嫁嫁將劍意聚合與眼眸之前抵擋。
碎裂聲清脆。
陸嫁嫁的劍體與身體已然圓融,但不知為何,這一劍刺來之時,她依舊生不出太大的反抗之力。
但她絲毫沒有退縮。
她迎著靈而上,將諭劍天宗下半卷的那一劍模擬成了劍意。
劍意必殺。
柳合神色微變,他原本的設想里,這個白衣女子這一劍便要敗了,但忽然間,他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殺機。
這種殺機令他感到錯愕也讓他興奮。
他并指一擰,身形與劍靈合一,劍意的鋒芒與銳意暴漲攀升。
他的身前,無數(shù)小劍幻化的劍影如鯉魚般自蓮池中躍起。它們甩尾而上,不停分裂,像是颶風卷起的暴雪。
陸嫁嫁紅唇緊抿成線。
劍意之爭并非真刀真槍,但其中卻飽含著差之毫厘謬以千里的博弈。
劍意對撞,如相互攪動的刀。
陸嫁嫁落了下風,殺意決絕的劍意被柳合打得粉碎。
劍意粉碎之聲清脆得好似棋子落地。
寧長久拾起了一枚落地的黑棋,用手拭去了上面的灰塵。
“你要敗了。”老人緩緩開口。
寧長久嘆了口氣。
如今棋已至后盤,他很難回天。
寧長久嘆道:“老先生棋力果然高妙。”
老人揉了揉自己的太陽穴,這盤棋復雜的思考讓他老態(tài)更顯,他嘆氣道:“你的棋也很強,是我這輩子遇到的幾個最強的人……之一?!?
寧長久將擦干凈的黑子落到了棋盤上。
陽光似更明媚了幾分。
這是一手妙招,妙得可以引動天象,卻不能扭轉勝局。
老先生緩緩抬手,他看著棋盤上縱橫的黑白子,對于這局自己的收官之戰(zhàn)很滿意。
他的手慢慢地落了下去。
陸嫁嫁看著落下的、宛若冰鳳飄墜的劍意,神色凝重。
劍意似蔓延的冰,將她所有劍意變化的可能性被一并封印。
哪怕是蓮池中的水,也被劍意感染,凝成了一層薄而易碎的冰。
陸嫁嫁閉上了眼。
她的劍意里,一道金烏的影碎冰而出。
柳合神色微異。
但他很快收斂了神色,嘆道:“劍當直,當冷,當冷漠無情,可為歲月腐蝕生銹卻絕不可粘塵。這才是劍,你的劍修得像是人,哪怕外面再冷漠,里面裝的,也不是一顆純粹的劍心。人心不似劍心,當然怯弱?!?
這只金烏很強大,卻只是一個虛影,并非陸嫁嫁真實擁有之物。
柳合的劍意化作了鎖,將金烏之影圈禁在內。
這是劍閣的冰封,是世上最好的劍鎖。
沒有任何凡間的火焰可以將其融化。
陸嫁嫁被劍意冰封,動彈不得,神色平靜卻蒼白。
柳合一劍之后剩余的劍意向著陸嫁嫁的眉心點去。
接著,異變陡生,柳合瞳孔驟縮。
他看到了火。
那不是凡間的火。
陸嫁嫁的長發(fā)被劍風吹得微微揚起,長發(fā)之中,一縷發(fā)絲忽然發(fā)出了紅光。
她自己都不知道這是什么,只是覺得溫暖,這種溫熱感很像趙襄兒那小丫頭的。
陸嫁嫁冰封的劍意轉眼獲得自由,也刺向了柳合。
這一劍不是她一個人刺出的,更像是她與趙襄兒一起握著劍柄刺出去的。而代表著寧長久的金烏在一旁加油吶喊。
蓮池上的冰瞬間消融。
一滴血滴入了蓮池里,漾開。
那是柳合的血。
他看著眉心,神色震驚。
滿樓寂靜。
棋樓中,亦是寂靜。
寧長久拈起子,舉棋不定,然后輕輕放下,他有些遺憾地嘆道:“我輸了?!?
老人卻輕輕搖頭。
“嗯?”寧長久疑惑不解。
老人慢慢悠悠地說道:“我要死了?!?
這一場棋他雖能贏,但贏得艱辛,也耗盡了他最后的心力。
后面還有三樓,他注定是走不完了。
與其在某一殘局中逝去,不如在這完美的收官里終老。
他落下了最后一子,輕輕扶正,這一子填在了自己的氣眼,讓他原本活棋的地方變成了死棋。
子如他的白發(fā)。
老人靠在椅背上,雙手攏袖,合上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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