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青色的墻壁上浮現(xiàn)出無數(shù)細(xì)密的劍痕。
它們就像是春時綿綿細(xì)針般的雨,頃刻間潑灑到了所有的空間里,幽深的黑霧在如雨的劍氣中也帶著迷蒙的美。
陸嫁嫁懸空而立,襟擺微微拂動,腰間青玉環(huán)佩和紅色流蘇也輕拂著,她鬢發(fā)微亂,泛著劍意的秀頸如對著光線的玉石,透著清冷而溫潤的質(zhì)地,仙劍明瀾懸在她的身側(cè),筆直的劍體泛著焰火流竄的光,隱隱勾勒著一只幼鳥的雛形。
那是被封印了神魂的血羽君,如今養(yǎng)藏于劍內(nèi)。陸嫁嫁曾經(jīng)許諾等它殺妖過百便重新賜它肉身。
“器靈?”震驚中回身的長老驚呼道。
陸嫁嫁沒有回答,她看了雅竹一眼,身上添了許多傷痕的雅竹終于松了口氣。
“你現(xiàn)在究竟是什么境界?”另一位反叛的長老,寒聲發(fā)問。
陸嫁嫁長劍一動,帶起焰光,她的身影也隨之躍到了懸崖上,長劍歸鞘。
陸嫁嫁一句話也沒多說,并指于身前一抹,寫就一個筆直的“一”字,虛劍凝成,無光無影地斬出,一位長命境的長老什么也來不及反應(yīng),頭顱便滾落在地,脖頸處的切痕平整如鏡。
陸嫁嫁放下了懷中的少年,寧長久沒有完全昏迷,他尚有些意識,只是意識中的自己分不清真實和虛幻,他隱約看到了巨大的蛇骨,石像般的老人,又覺得這一切都是夢,他在深谷中所做的明明只是從峰底爬到了峰外,可他是怎么爬出去呢,他也無法想起。
如今他只覺得自己靠著一團(tuán)溫暖柔軟的云朵,他深埋其中,鼻尖縈繞著淡淡的清香。
寧小齡單膝跪地,行禮的聲音帶著哭腔:“小齡拜見師父。”
陸嫁嫁神色柔和了些,她用拇指輕輕揉了揉了寧小齡的額頭,道:“師父來晚了。”
寧小齡用力搖著頭,抹去了眼淚。
峰谷極深,濃重的黑霧更像是黏稠的液體,阻礙著劍的穿行。
先前陸嫁嫁背系繩索投入懸崖之下時,她也從未想過自己可以憑借著御劍上來,而她順著崖壁滑下,即將接近峰底時,她忽然感應(yīng)到背后的繩索向著自己壓了過來。
她知道有人斬斷了繩索,上面的人亂了。
她很快想到了師父當(dāng)年叮囑自己的話:“等你當(dāng)上峰主之后,不要相信任何人,每一個數(shù)十年漲不得境界的修行者都是潛藏的瘋子,他們不是仙人,而是貪婪的賭徒,愿意為了一個虛無縹緲的目的放棄一切?!?
陸嫁嫁當(dāng)時覺得師父隱有所指,但詢問之后卻沒有得到答案。
她知道一些那一代人的事情。
天窟峰原本是四峰中最強(qiáng)的一峰,而她師父原本也被稱為劍瘋子,是公認(rèn)的最有希望接過宗主之位的人。
但沒有人想到,那個被稱為劍瘋子的老人,后來真的瘋了,還差點掀起了一場牽扯四峰的浩劫。
所幸最后天窟峰以舉峰之力困住了他,那之后峰主連跌了三個小境界,到死都只有紫庭二層樓,而那一場動蕩,也將峰中許多人的修道之路打成了斷頭路。
那是天窟峰整整一代人青黃不接的根源。
天窟峰的執(zhí)事,教習(xí),供奉對比其他幾峰都極少,這座原本被祖師寄予厚望,懸掛劍星的山峰,本不該如此的。
那一代大部分的修道者在那場動蕩之后傷及修道根本,棄峰而走,云游四海,而也有一部分人選擇留在了峰里,那但之后,四峰資源傾斜嚴(yán)重,隱居于環(huán)瀑山的宗主也很少過問天窟峰的情況,天窟峰一脈由此開始凋敝,而老峰主在幾年之后收到了一個女弟子作為關(guān)門徒弟后,也不再問任何事。
最后老峰主的死很是突然,外界傳聞許多,只有陸嫁嫁和少數(shù)的人知道,他是死于一場天誅地滅的兵解。
那些被老峰主誤了一生的修道者固然心喜,卻沒想到他竟將峰主之位隔代而傳,傳給了那名成年不久的女弟子陸嫁嫁。
那一年,陸嫁嫁坐劍峰主殿,給所有不服者公平比武的機(jī)會,最終憑借著一身高妙劍法和神乎其神的劍靈同體,真正入主殿中。
這看上去固然瀟灑,卻也埋下了仇恨的種子,只是不知道那個幕后為這顆漆黑種子灌水之人是誰,竟讓它在不知不覺間蓬勃生長到了這般境地。
繩索斷裂之時,陸嫁嫁果斷斬斷了連接在背上的鎖,她以劍將自己固定在了崖上,原本想躍至對面的纏龍柱上,以此慢慢攀援上峰頂。
但她低估了自己,低估了那七日煉體為劍的效果。
馭劍飛上峰頂這種事,除非晉入紫庭,要不然本是不可能做到的。
但是她忽然發(fā)現(xiàn),如今自己便是擬人的劍,人與劍已然基本合一,她的馭劍之術(shù)也達(dá)到了自身都難以想象的層次,她發(fā)現(xiàn)她已經(jīng)可以操控著自己的身子懸空而立,如御劍一般。
陸嫁嫁發(fā)現(xiàn)這一點之后,心定了許多,她還在猶豫要繼續(xù)下峰尋人還是上峰先阻止隱峰的內(nèi)亂時,有什么東西從天而降。
陸嫁嫁意識到那是個人,然后她伸出手接住了他,隨后用劍目看清楚了他的臉之后,便抱住了他,御空而上。
她不清楚自己是什么樣的情感,那個白影墜下的那刻,她的直覺便告訴她那是寧長久,她不知道他為何會從天而墜,只是沉默地帶著他破開黑霧的阻隔,掠上了早已亂成一鍋粥的隱峰。
……
雅竹站了出來,道:“師姐,不要心軟了?!?
陸嫁嫁沒有說話,她不喜歡同門相殘,更不希望那些陳年舊事影響到這一代人,但這些恩怨原來從未消弭,他們一直在醞釀著,直到今日爆發(fā)了。
“幕后的人是誰,說出來可饒不死?!标懠藜薹畔铝藨阎械纳倌辏唤o了雅竹和寧小齡照看,她挽著劍向前走去,細(xì)針般的劍氣已連成了暴雨,像是可以攪碎一切。
那些長老已經(jīng)死剩四人,他們下意識地聚在了一起,神色緊張地盯著那襲白影,窈窕的女子婆娑仙氣已散,她身上所發(fā)之氣,更似地獄猙獰之鬼。
哐當(dāng)。
有人的劍落在了地上。
一個容貌中年的男子舉起了手,誠懇道:“還請峰主大人饒恕,我愿意說出幕后之人?!?
“你這個蠢貨,你想做什么?你以為陸嫁嫁會放過你?你以為那個人會放過你?”旁邊的人怒喝,想要叫醒這個不知死活之人。
陸嫁嫁再出一道虛劍,將那厲喝之人直接打得重傷倒地,另外兩人見狀,身形倏然一竄,想要分頭遁逃。
陸嫁嫁沒有急著去追趕,而是盯著那中年男子,問道:“是誰?”
那男子閉上了眼,心如死灰,像是下定了最后的決心,今日太多同謀者的血已經(jīng)軟化了他的斗志。
但他還是沒能將那個說出來,他的身后,響起了巨獸遷徙般的巨大聲響,震得隱峰的地方都微微搖晃。
那是寒牢破碎之后,怪物與罪人掙破牢籠沖了出來。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死的,或許是被怪物殺死,或許是被潛藏在人群里的其他同謀者殺死。
那兩個想要遁逃的人也被攔住了去路,那些逃逸的邪魔大
部分都不是他們這些長老的對手,但他們的數(shù)量就像是瞬間淹過來的潮水,讓他們幾乎沒有太多抵抗的余地,便被鐵鏈絞死,被利爪撕碎。
陸嫁嫁靈眸閃動,她不知道寒牢為何會破,也暫時無法得知幕后之人的姓名,但她隱約可以猜到,這應(yīng)是內(nèi)患,背后的指使者應(yīng)是四峰中的大人物。
陸嫁嫁不由地想到了四峰會劍,猜想那人莫非是想在四峰會劍之前,直接搶奪過峰主之位?
守霄峰峰主境界最高,不會也沒必要謀劃這樣復(fù)雜的計劃,而懸日峰和回陽峰的峰主是一對姐弟,兩人關(guān)系很好,應(yīng)該也不會為了峰主之位做這般落井下石之事,那么那幕后之人,應(yīng)是某個地位僅次于峰主,實力不足卻又覬覦宗主之位的人!
陸嫁嫁短時間內(nèi)無法去做出太多判斷,寒牢已破,她身為一峰之主絕不能坐視不理。
“雅竹,你替我護(hù)住弟子,剩下的隨我一道殺人?!标懠藜迖谕械?。
雅竹應(yīng)了一聲,青衣人為首的諸位長老也應(yīng)了一聲。
“陸……嫁嫁?!?
陸嫁嫁正要長劍化虹而去時,身后忽然想起了少年疲憊的聲音。
陸嫁嫁心神一顫,她轉(zhuǎn)過頭,看著臉色蒼白的寧長久正抬著頭看著自己,他眼睛只睜了一半,瞳孔中沒什么光,身體雖無實質(zhì)的傷口,卻像是一只瀕死的小獸。
“嗯?!标懠藜迲?yīng)了一聲,用平靜的話語說著:“你先好好休息,我等會來照顧你?!?
寧長久閉上了眼,在寧小齡的攙扶下直起了些身子。
“要小心?!睂庨L久說。
兩人的對話很簡短,雅竹蹙眉聽著,總覺得有些弦外的情感,但她無法捉摸透,只想著那是師徒之情。
雅竹將寧長久寧小齡和受傷昏迷的南承放在一起,一一替他們療傷,而陸嫁嫁已然提著劍去殺死那些寒牢中逃出的東西。
那縷劍裳的白影就像是逃過眼角的云朵。
……
……
寒牢共有五十余個相連的牢房,它隱藏在隱峰之中,于是這座世外桃源般的仙峰,靈氣馥郁的山體里,便每日蘊(yùn)蓄著一半罪惡一半背叛的故事。
寒牢中關(guān)押著的許多人是天窟峰或者諭劍天宗歷史上的囚犯,也有許多作惡多端的妖魔。
那些妖魔并非不能殺死,將它們關(guān)押著寒牢之中,便是因為靈氣聚合的原因,他們的存在也為天窟峰聚集著靈氣,為歷代的修道者提供著資源,而它們的氣海紫府則都被打碎或者封死,只是淪為了為天窟峰吸納靈氣的工具。
多年的痛苦和隱忍帶來的是無法填補(bǔ)的恨意。
今日牢門終于打破,那些生不如死的受刑者和邪魔像是永夜中行走的人見到了一縷光,無論那光多么纖細(xì)易折,在早已失去了意義的生命里,他們依舊不顧一切地沖了出去。
地面震動,最先沖出寒牢的是一頭半身纏繞鎖鏈的巨獸,那巨獸脖子上纏著一串佛珠,半邊的身體已經(jīng)被斬去,傷口就像是糜爛干涸的蘋果,它拖著沉重的鎖鏈,獨(dú)臂的手中沒有武器,便只能掰下一根巨大的鐘乳石作為武器。
陸嫁嫁一襲白影掠至?xí)r,那頭殘廢的巨獸能感受到她的強(qiáng)大,但還是毫不猶豫地?fù)淞诉^去。
它的身后,亦有無數(shù)邪魔傾巢而出,它們的行動或迅疾或遲緩,幾個身負(fù)枷鎖的耄耋老人走出寒牢時,他們的動作也慢了下來,目光緩緩地看著這片多年未見的空間和那天窗般的峰石上落下的光,神色里是沉重的緬懷。
最前方,陸嫁嫁向著巨大的妖魔身上撞去,劍鋒裹著白光,她的身軀也裹著劍芒,一時間分不清到底誰是人誰是劍。
兩者交鋒不過一個剎那,巨獸的身子中央亮起一道細(xì)長的白光,接著它上半身與下半身分離飛起,其中的空隙里,陸嫁嫁一襲白影斬血肉而出,徑直撞向了其后的大批出逃者。
長劍落地,劍光如旋風(fēng)般繞著她的身軀涌動,翻攪的劍光一如揚(yáng)起的塵沙,境界稍差一點的便直接剿滅在了劍光里。
“現(xiàn)在退回寒牢者,可活?!标懠藜薜穆曇魳O有穿透力,才一出聲便將場間的喧鬧壓了下去,她的聲音也像是劍,刺得所有人心血如泣。
橫豎皆是一死,那些邪魔并不傻,當(dāng)然不會白白回去自囚,而更聰明一些的,則已經(jīng)開始尋找逃跑的路線,想要趁著混亂遁逃而出。
話語間,幾個妖邪不要命地?fù)渖蟻?,想在臨死前啃咬掉這女劍仙的一塊肉。
陸嫁嫁拔劍掃過,劍氣如水氣噴薄,瞬間斬出一道如半月的劍光,那些妖邪還未劍身,便被劍光一下子吞沒,化作了無數(shù)碎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