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天后,秋桐的牌位正式進了曾家祠堂。
為了這個牌位進祠堂,曾家還有個小小的儀式。曾家和卓家兩家人,都分立兩旁,由靖南手捧牌位,向祖宗祝告:
“嗣孫曾靖南,有妾卓氏,閨名秋桐,蘭摧蕙折,以此吉日,牌位入祠,敢申虔告,祖宗佑之……”
祝禱完畢以后,靖南對祖宗磕了三個頭,就把牌位送到那黑壓壓的許多牌位中,最后面、最旁邊、最不起眼的一個地方,給安置了上去。曾卓兩家人,都微微彎腰行禮,以示對死者的尊敬。卓老爹看到牌位終于進了曾家的祖祠,不禁落下淚來,低低地說了一句:
“秋桐,你的終身大事,爹給你辦完了,你正了名,也正了身了!”
卓家的人,個個低頭拭淚。夢寒看著,心里真有幾百種感觸。前兩天,她曾經(jīng)就這個問題,和雨杭談了兩句:
“其實,我有一點迷惑,卓家為什么這樣在乎牌位進不進得了祠堂?人都不在了,牌位進祠堂又能彌補什么呢?”
“這就是卓家的悲哀,”雨杭嘆了口氣說,“他們實在不知道怎樣才能安慰死者,或者,是他們實在不知道怎樣才能安慰他們自己。曾家這個姓,對他們來說,太高貴了,這是幾百年傳下來的榮耀。他們已無法挽回秋桐的生命,就只能設法給她這點兒虛無飄渺的榮耀,說穿了,是十分可憐的!”
現(xiàn)在,站在這兒,看到卓家人似乎已得到很大的安慰,夢寒就更體會出這份悲哀了!好可憐的卓家,好可憐的秋桐!看著秋桐那小小的牌位,可憐兮兮地站立在曾家那許許多多的牌位后面,她不禁深深地同情起秋桐來,她不知道人死后是不是真有靈魂,如果真有,秋桐又是不是真想進曾家的祠堂?為了靖南這樣一個負心漢送掉了性命,她的鬼魂,還要被曾家的列祖列宗看守著!真的,好可憐的秋桐!
儀式已畢,夢寒就急忙走到卓家人的面前,把自己準備的一個小包包打開,拿出里面一件件的禮物,分送給卓家的人。一面說:
“我自己做的一點兒東西,不成敬意,這個煙荷包是給老爹的,這頭巾是給老媽的,這錢袋是給秋貴的,這個袋子是給秋陽的,裝硯臺毛筆用!”
卓家人面面相覷,感動得不知要怎樣才好。
曾家人也是面面相覷,驚愕得不知道說什么才好。只有靖萱,受到夢寒的傳染,一個激動之下,也奔上前來,拔下插在襟上的一支鋼筆,遞給秋陽說:
“我這兒有支自來水筆,是上次雨杭從上海帶來給我的,可我不上學堂,用處不大,你不在乎是用過的,就拿去記筆記用吧!算是我的一點點心意!”
秋陽看著靖萱那澄凈的大眼睛,感動到了極點,雙手接過鋼筆,態(tài)度幾乎是虔誠的。卓老爹更是不住地鞠躬,囁囁嚅嚅地說:
“你們不嫌棄咱們,還送咱們東西,這真是……”
“說什么嫌棄的話,既是親家就是一家人,我們表示一點兒心意也是應該的!”夢寒連忙安慰著卓老爹。
此時,奶奶把拐杖在地上重重一跺,聲色倶厲地說了一句:
“好了,儀式已經(jīng)結束,大家統(tǒng)統(tǒng)離開祠堂吧!要應酬,到別的地方去!”沒完,她拄著拐杖,掉頭就走了。
夢寒一驚,抬起頭來,正好接觸到靖南的眼光,他那么惡狠狠地瞪著她,使她心中陡然掠過一陣涼意,她忽然覺得,自己連秋桐都不如,秋桐還有過被愛的時光,自己卻什么都沒有。
卓家的人一離去,奶奶就把夢寒和靖萱全叫進了她的房里。“你們兩個都給我跪下!”奶奶厲聲說。
夢寒和靖萱什么話都不敢說,就雙雙跪了下去。
“夢寒!你知不知錯?”
“我……”夢寒囁嚅了一下,很無奈地說,“是不是不該給卓家人禮物?”
“可見你心里也知道這件事做得多么唐突!”奶奶很生氣地說,“第一,咱們曾家從沒有這樣的規(guī)矩,就算要訂出這個新規(guī)矩,做主的也該是我這個老奶奶,還輪不到你!第二,不管是對內(nèi)也好,對外也好,誰夠資格代表全家來發(fā),那都得按輩份來安排,可是今天在祠堂里,你卻逾越輩份,冒昧開口!在這方面,你一向孟浪,上回初犯,我念你是新婦,不知者不罪,如今你進門都快一個月了,家里的規(guī)矩,你不能說還不知道,那么就是明知故犯,我必須以家規(guī)來懲罰你!以免你目無尊長,一犯再犯!”
夢寒低垂著頭,默然不語。
“靖萱!”奶奶瞪向靖萱,“你更不像樣!自己身上帶著的東西也敢隨便送人!你嫂嫂是新媳婦,難道你也是新女兒嗎?家里的規(guī)矩,夢寒糊涂,你也跟著糊涂嗎?現(xiàn)在,罰你們姑嫂兩個,進祠堂去跪上半日!”
夢寒見牽連了靖萱,一急,就脫口而出地說:
“請奶奶不要罰靖萱,她年紀小,看我這么做,跟著模仿而已……”
“現(xiàn)在加罰半日,變成一日!”奶奶頭也不抬地說?;仡^做了個手勢,身邊的張嫂已忙不迭地遞上了水煙袋。
夢寒呆了呆,連忙問:
“您的意思,是說我加罰半日,靖萱就不用罰了,是不是?”
“不要不要!”靖萱忍不住叫了出來,“別給嫂嫂加罰,我自己跪我自己的份兒,奶奶,我知錯了,我去跪祠堂!”
“現(xiàn)在加罰一夜,變成一日一夜,兩個一起罰!”奶奶抽著水煙袋,冷冷地問,“誰還要說話嗎?”
夢寒確實想說話,但是,靖萱拼命用手拉扯著夢寒的衣擺,示意她不要再說,于是,她知道,越說越壞,只有噤口不語。
就這樣,夢寒和靖萱,被關進了祠堂,足足跪了一天一夜。新婚還不到一個月,夢寒就嘗到了“跪祠堂”的滋味。自從嫁到曾家來,從“拜牌坊”開始,她已經(jīng)知道自己的婚姻是個悲劇。但,這一天一夜中,才讓她真正體會到悲劇之外的悲劇。夫妻不和也就罷了,這家庭里的重重枷鎖,根本不是一個正常人所能承受的!想起以后的漫長歲月,夢寒是真的不寒而栗了。
夢寒被關進了祠堂里,慈媽嚇得魂飛魄散,她飛奔到靖南那兒去求救,正好牧白和雨杭都在那兒,也正為姑嫂二人的罰跪在商討著。慈媽對著靖南,倒身就拜,哀求地說:
“姑爺!你趕快去救救少奶奶吧!她好歹是你的新媳婦呀!在娘家,她可從沒有受過絲毫委屈!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是小孩子了,怎么還作興罰跪呢?如果一定要罰,讓我這個老奶媽來代她跪吧!小姐畢竟是金枝玉葉?。 ?
“哈!”靖南幸災樂禍地說,“在你們家是金枝玉葉,在我們家可不是!她這樣不懂規(guī)矩,沒輕沒重,早就該罰了!讓她好好受點教訓,她才會收斂收斂她那股氣焰!奶奶罰得好,代我出了一口氣!我干嗎再去求情?我巴不得她多跪兩天呢!”
慈媽不敢相信的看著靖南,激動地說:
“她是你的新媳婦啊,你怎么不肯多疼惜她一點兒呢?說什么氣焰,她哪兒有呀?曾家規(guī)矩多,可也得慢慢地教給她呀,才嫁過來不到一個月,就去罰跪,讓她多難堪呢!”
“她如果知道難堪,以后就少說話,少出風頭,少亂出主意!否則,就只好拿祠堂當臥房了!”靖南輕松地思了甩袖子,“嘩啦”一聲,打開一把折扇來扇著風。
“靖南,你就去一趟奶奶房,跟奶奶說點好聽的,看看能不能幫夢寒和靖萱一點忙!”牧白說,“奶奶最疼你,只有你去說,或者會有一點用!”
“我干嗎去說?”靖南眼睛一瞪,“打從進門到今天,夢寒就沒跟我說過一句半句好聽的,這種老婆,要我挑她的錯,幾籮筐都裝不完,我干嗎還要幫她去說?好聽的呀,沒有!”
站在一旁的雨杭,氣得臉色鐵青。
雨杭打從聽到夢寒被奶奶罰跪祠堂,心里就又急又怒。自從牌坊下,夢寒的頭蓋被那陣奇異的風給掀走,兩人的目光倉皇一接開始,夢寒在他心里已經(jīng)不知不覺地生了根。接著,看到夢寒如此辛苦地在適應她那“新媳婦”的角色,如此“委曲求全”地處理秋桐事件。他對她的感覺就更加強烈了。夢寒的外表,看起來是“我見猶憐,弱不禁風”的,但,她的骨子里,卻有那樣一種“溫柔的堅強”,使人感動,使人憐惜??墒?,這樣的夢寒,卻要被罰跪祠堂,而那“始作孽者”,卻拿著扇子在扇風,嘴里說著莫名其妙的“風涼話”!簡直可恨極了!
雨杭瞪著靖南,見他那副嘴臉,已經(jīng)氣不打一處來,一個按捺不住,就往前一沖,伸手揪住了靖南胸前的衣服,大聲地說:
“你不要在這兒油嘴滑舌了,拿出一點良心來,趕快去向奶奶求情!”
“喲喲喲,你拉拉扯扯干什么?皇帝不急,你太監(jiān)急個什么勁兒?”靖南掙開了他的手,檢查著自己的衣裳,“你瞧,你瞧!”他生氣地嚷嚷,“新做的一件長衫,你就給我把鈕扣袢子都扯掉了!你有病?。俊?
雨杭氣壞了,轉向了牧白:
“他關心一件衣裳更勝于夢寒,那么,你呢?”
牧白一呆,十分為難地看著雨杭。
“干爹,”雨杭急迫地說,“這是你家的事,我沒有任何立場說話,但是有立場說話的人偏偏不可理喻,那么,你要不要仗義執(zhí)呢?”
“這……”牧白皺了皺眉頭,說,“雨杭,你知道奶奶那個脾氣,她根本就不愿意秋桐的牌位進祠堂,今天是借題發(fā)揮,和夢寒算總賬,現(xiàn)在,除了靖南之外,任誰去說,都不是幫夢寒的忙,反而會害她更遭殃……”
“我真不敢相信,”雨杭激動地打斷了牧白,“夢寒做了一件仁慈寬厚、充滿溫情的事,可她被罰跪祠堂,而真正的罪魁禍首卻逍遙自在,然后你和干娘,居然沒有一個人要幫夢寒說句公道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