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竹凝視著何慕天,微微地含著笑,半側(cè)著頭,一副渾然忘我的樣子。何慕天扶著樹干,也默默地凝視著夢竹。好久之后,夢竹才慢吞吞地解下了身上的大衣,遞給何慕天。何慕天機械地接了過來,仍然注視著夢竹。奶媽忍耐地站在一邊等待,看著他們相對而立,卻久久都無動靜,而夢竹解下了大衣之后,在惻側(cè)的寒風里,又不勝其瑟縮,小小的鼻頭都凍紅了。如果再不管他們,很可能他們要這樣相對到天亮。于是,她走上前去,像牽一個小女孩般牽住了夢竹的手,說:
“走吧,走吧!”夢竹順從地、機械地跟著她走了幾步,一面還回過頭去望著何慕天,后者仍然佇立在柳樹之下,亮晶晶的眼睛一瞬也不瞬地跟蹤著她。
“走吧!走吧!”
奶媽拉著夢竹向前走,心中又氣憤了起來,這算什么?女孩兒家深更半夜和男孩子在河邊約會,還做出這般難分難舍的樣子來。何況夢竹還是有了婆家的!扯住她,她向前邁了幾個急步,嚷著說:
“好了,好了,只管看個什么?再不回去,你媽會把你撕碎掉!看看你,這是副什么樣子?要是給高家的知道,你還要不要做人呢?”
“奶媽!”夢竹喊了一下,突然掙脫了奶媽的手,跑回到柳樹底下。那兒,何慕天仿佛也變成了一棵樹,動也不動地挺立著。夢竹仰著頭,對何慕天不知道說了兩句什么,才掉回身來,跑到奶媽身邊,說:“我們走吧!”
“你又跑去講什么?”
“你別管!”
“好,我不管!”奶媽咬咬牙說,“你趁早跟我回家去,然后把今天晚上這些事情都告訴你媽,讓你媽來教訓你,反正我管不著你!”夢竹嘟起了嘴,眼睛望著地下,說:
“你真要告訴媽?”
“當然啦!女孩兒家黑夜里在河邊和男人家摟摟抱抱,別以為我老了眼睛看不清!看月亮?月亮長到那兒去了?別丟人了……”
“奶媽!你說得好聽一點好不好?”
“喲喲,怪我說得不好聽,不怪你自己做得不好看呀!”
“你!”夢竹氣得跺了跺腳,“你根本不懂愛情!”
“哎喲,我不懂!我一大把年紀了還不懂!夢竹,你小心點兒,男人有幾根腸子我全知道!別看你這個什么大青天,離恨天的……”
“何慕天!”夢竹叫。
“好好,何慕天就何慕天,長得盡管白白凈凈,心里還不是骯臟一堆!夢竹,你可是有了婆家了……”
“奶媽!”夢竹氣憤憤地大叫,“閉上你的嘴巴!你是老糊涂了,是不是?”
“我?”奶媽盯著夢竹說,“我是老糊涂?你才是小糊涂呢!”
“我怎么糊涂?”夢竹問,“你根本不懂!我在追尋一份最美麗的感情,像詩一樣,像夢一樣,像月亮、云、和星星一樣,又美麗,又神奇,又……”話沒說完,接連就是兩聲“阿嚏!阿嚏!”把詩和夢都趕走了,她站住,揉揉鼻子,又是一聲“阿嚏”,奶媽點點頭說:
“你看!你看!我就知道你非受涼不可!還不走快一點!云啊,星星啊,也保不了你不生病??!”
跨進家門,才走進堂屋,夢竹就不由一,愣。李老太太正坐在堂屋正中神案前面的方桌邊,一張紫檀木的椅子里。桌上,桐油燈燃得亮亮的,昏黃的光線照射在李老太太的臉上。由于長久地蝸居室中,而太少接觸陽光,她的臉色就顯得特別的蒼白。兩道黑黑的眉毛低壓在銳利有神的眼睛上,有種與生俱來的威嚴和莊重之感,她靠在椅子里,手放在椅子的扶手上,冷冷地望著走進來的女兒,用嚴厲而不雜絲毫感情的聲音說:
“過來!夢竹!”
夢竹怯怯地看了母親一眼,慢吞吞地走了過去。
“你到哪里去了?弄得這么晚?你說!”
“我……”夢竹垂下頭,輕輕地吐出兩個字,“散步?!?
“散步?”李老太太挑起眉毛,“散步!你騙誰呀?你從吃過晚飯散步到現(xiàn)在?”
“嗯?!?
“你還敢‘嗯’?你趁早說出來吧,你干了些什么事情?”
“沒有干什么嘛,”夢竹說,“就是散步?!?
“奶媽!”李老太太喊,眼光銳利地,穿透一切地盯在奶媽的臉上,“你在哪兒找到她的?”
“在……”奶媽掃了夢竹一眼,她向來對李老太太有幾分畏懼,囁嚅了一會兒,終于說了出來,“河邊上。”
“河邊上!這么晚,她在河邊上做什么?”李老太太更加嚴厲地望著奶媽,在這對厲害的眼光下,要撒謊幾乎是不可能的。“她在……她在……”奶媽咽了一口口水,“在……”
“奶媽!”李老太太睨視著她,“你可不許幫她隱瞞!”
“她在……在看月亮!”
“看月亮?”李老太太皺皺眉,“她一個人?”
“她……”奶媽周身的不自在,李老太太的厲害使她無招架之力,“她……她……”
“阿嚏!”夢竹打了個噴嚏,奶媽望了她一眼,好不容易找到機會來掉換話題:
“瞧,受涼了吧!到河邊上吹風吹的!趕快到床上去躺著吧!”
“奶——媽!我——問——你——話!”李老太太一個字一個字地說,“她和誰在河邊看月亮?”
“阿嚏!”夢竹又是個噴嚏。
“她——”奶媽伸伸脖子,仿佛有個雞蛋梗在喉嚨里,“一個人?!?
“一個人?”李老太太不信任地問,“就她一個人?”
“嗯,就她一個人?!彪u蛋咽下去了,謊已經(jīng)撒了,就硬著頭皮撒到底吧!“奶媽,”李老太太審視著奶媽,多年相處,她知道這老婦人是老實透了的人,從不敢撒謊的?!澳阏f的都是真話?沒有幫這個鬼丫頭隱瞞我?你知道,說了謊話將來是要下拔舌地獄的!”
奶媽激靈靈地連打了兩個冷戰(zhàn)。
“她確實是一個人嗎?你看清楚了?”李老太太再釘了一句。
“阿嚏!阿嚏!阿——嚏!”夢竹揉著鼻子,眨巴著眼睛,望著奶媽?!班?,嗯,當然看清楚了,就她一個人?!蹦虌屝囊粰M,拔舌地獄就拔舌地獄吧。
李老太太抬起眼睛來,似乎是相信了,凝視著夢竹,她點點頭,冷冷地說:“夢竹!你給我放規(guī)矩一點!以后待在家里少出去,看你那對水汪汪的眼睛就不正經(jīng),我們李家是書香門第,你可別給我出乖露丑!一個十八九歲的女孩子,深更半夜在河邊閑蕩,算什么名堂?你到底在做什么?”
“我——”夢竹的眼珠轉(zhuǎn)了轉(zhuǎn),“作詩,找靈感!”
“作詩?你作了首什么詩?念給我聽聽看!”
“我——”倉卒間,夢竹找不到搪塞的東西,咽了口口水,她念出了何慕天的詞,“逝水流年,人生促促,癡情空惹閑愁!任他人嗤我,怪誕無儔,多少幽懷暗恨,對知己暢說無休……”
“好了,”李老太太打斷了她,“你就會作這種詞!滿腦子亂七八糟的想頭!看吧,將來門風一定要敗在你手上。去吧,回房去!穿那么一點點,找??!”
夢竹回到房間里,長長地透出一口氣。在床沿上坐了下來,對著桌上的油燈發(fā)呆。“逝水流年,人生促促,癡情空惹閑愁!”是嗎?癡情空惹閑愁?她瞇起眼睛,燈光里,何慕天的臉在火苗中隱現(xiàn)?!昂巍健臁彼龔堉?,無聲地念,“何一慕——天——”
門推開了,奶媽在她面前一站,手里拿著托盤。
“做什么?”她問。
“敲敲蛋!”她望著奶媽,奶媽也望著她。噘噘嘴,她笑了,看在“拔舌地獄”上,這兩個蛋似乎是非吃不可。勉為其難,在奶媽虎視眈耽的監(jiān)視下,她伸著脖子,好不容易地噎下了那兩個蛋,奶媽看著她吃完,又遞上一個碗。
“這又是什么?”夢竹瞪大眼睛問。
“紅糖姜湯,祛寒的,趕快趁熱吃!”
“我——根本沒受涼!”
“還說沒有,剛剛起碼打了十個噴嚏!”
“那——那是裝出來的——”話沒說完,鼻子里一陣發(fā)癢,禁不住連著兩聲“阿嚏”,倒是貨真價實的噴嚏,奶媽點點頭說:
“你看!怎樣?”
夢竹斜睨著奶媽,無可奈何。接過碗來,她一口口地咽了下去,禁不住蹙眉尷嘴。奶媽收拾了碗筷,把她的睡衣找出來,放在枕頭旁邊,抖開棉被,鋪好了床。再審視了她好一會兒,才拿起托盤,準備出去,走了兩步又站住了,對她嘰哩咕嚕地說:
“我下拔舌地獄倒沒關(guān)系,只是,好小姐,你媽這個脾氣,你是清楚的。你和那個什么天要是認了真,你可準備怎么辦?不是小娃娃了,一切事情,你也該自己想想清楚!”
說完,她拿著托盤走了。這兒,夢竹用雙手托著下巴,瞪視著油燈,真正地發(fā)起呆來。油燈上的火焰忽大忽小,忽明忽暗,似乎在象征著那茫不可知的未來。(未完待續(x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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