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霜咬了口面包,望了何慕天一眼,默默不語??礃幼?,今天是大不吉利,一清早就要觸霉頭!有誰給父親吃了*嗎?從來也不管她的行動,怎么今天大管特管起來了?
“你看,你把車子開走,事先也不告訴我一聲,等我要用車子的時候找不到車子,出去一整天,到深更半夜回來,還要死命撳喇叭,弄得四鄰不安!霜霜,你未免太過分了,這樣下去,你準(zhǔn)備做太妹是不是?”
霜霜停止了吃面包,瞪著一對大大的眼睛,呆呆地望著何慕天。她不相信父親會用這種口氣對她說話,這似乎是不可能的。尤其在今天!今天,一清早,起來晚了,但她仍然振作精神,梳洗、穿衣,對著鏡子發(fā)誓:“從今天起,何霜霜要改頭換面了?!比缓笈芟聵翘?,以為接待自己的是個光輝燦爛的、嶄新的一天。但是,什么都不對勁了,沒有陽光,沒有朝氣,沒有活力,所有的,是父親冷冰冰的臉和無情的責(zé)備!
“你出去玩玩也罷了,”何慕天一鼓作氣,把要說的話都趁自己沒有心軟的時候全部傾出來,“你卻這么小小年紀(jì),就學(xué)會了泡舞廳!十八九歲的女孩子,別人都念書準(zhǔn)備考大學(xué),你呢?糊糊涂涂地過些什么日子!我問問你,你對未來有些什么打算?你這樣混下去,就是要嫁人,都沒有人敢娶你!你那群不三不四的男朋友,全是些不務(wù)正業(yè)的小太保,你呢——”
“是個太妹!是吧?”沉默已久的霜霜陡地爆發(fā)了,她憤然地接了下去,一面從餐桌上跳了起來,把吃了一半的一塊面包扔在桌上。受傷的自尊心,與愿望相違的這個早晨,使她又傷心,又激怒。昂著頭,她直視著何慕天,叫著說:“我的朋友都是太保,你罵他們好了,你看不起他們好了,但是他們會陪我玩,會照顧我,會愛我,崇拜我!除了他們,我還有什么?這個家,從樓上跑到樓下,經(jīng)常連人影都抓不到一個!你有你的事業(yè),表哥有他的這個妮,那個妮。我就有我的太保朋友!我要他們,我喜歡他們,怎么樣?你一點都不懂我?!?
何慕天愕然了,把煙從嘴里取了出來,他怔怔地望著霜霜,已經(jīng)忘了要責(zé)備她的初衷,他結(jié)舌地說:
“可是,我——我并沒有忽略你呀,我愛你,重視你,給你一切你需要的東西……”
“需要的東西,”霜霜垂下眼睛,突然涌上心頭的傷心使她聲音哽咽,“你根本不知道我需要些什么東西!”
“那么,”何慕天無助地說,霜霜泫然欲涕的樣子使他心慌意亂,“你需要什么呢?”
霜霜瞪視著何慕天,沖口而出地說:
“母親!”
像是挨了迎頭一棒,何慕天的臉色頓時變得慘白,他呆呆地望著霜霜,一句話都說不出來了。霜霜喊出了這兩個字之后,也猛地吃了一驚,卻又無法收回這兩個字,看著父親的臉色轉(zhuǎn)變,她心慌地低下了頭。母親,母親在何方?這是她從小就有的疑惑?!皨寢屧谀睦??”小時候,攀著何慕天的脖子問?!八懒耍 焙文教炜逑履榿?,把她從膝上推下去,怫然地轉(zhuǎn)身走開,但她知道母親沒有死。母親,母親在何方?她用手指劃著桌子,低低地說:
“我希望我有媽媽,如果她已經(jīng)死了,我希望知道她是什么樣子,家里,連一張她的照片都沒有!假若有她的照片,最起碼,我可以把我心底里的話,對著她的照片訴說?!彼穆曇羰沁烊?,她觸及了自己真正的痛楚,眨了眨淚水迷蒙的眼睛,她繼續(xù)說:“有許多事情,是女兒需要對母親說的,不是父親!如果我有個媽媽,我一定很乖,很知道該怎么做,可是,我沒有!”淚水流下了她的面頰,她用手背拭了拭眼睛。忽然間,千萬種酸楚都齊涌心頭,她控制不住,痛哭著轉(zhuǎn)過身子,奔出了餐廳。
何慕天仍然一動也不動地坐著,他聽到霜霜跑過回廊的腳步聲,和奔下臺階的聲音,然后,是一陣汽車引擎的喧囂和風(fēng)馳電掣般開遠(yuǎn)的聲音。他漠然地聽著這一切。霜霜的話把他拖進(jìn)了一圈逝去的洄漩中,他只感到思潮澎湃而情感激蕩,那些久遠(yuǎn)的往事像浪潮般對他沖擊翻滾過來,一個浪頭又接一個浪頭,打得他頭腦昏沉而冷汗淋淋。他把煙塞進(jìn)嘴里,吃力地從椅子里站起身,邁著不穩(wěn)定的步子,走出餐廳,向樓上走去。在樓梯上,他和迎面下來的魏如峰碰了個正著,魏如峰頓時一驚,他被何慕天的臉色嚇住了。
“怎么?姨夫?你不舒服嗎?”
“沒有什么,”何慕天很疲倦似的說,“有點頭暈,你給我?guī)€信給顧總經(jīng)理,我今天不去公司了?!?
“哦,好的?!蔽喝绶逭f,“不過,要不要請個醫(yī)生來?”
“不,不要,什么都不要!”何慕天揮揮手,徑直向樓上走去,“叫人不要來打擾我,我要好好地躺一躺?!?
魏如峰狐疑地望著何慕天的背影,不解地?fù)u搖頭。下了樓,他走進(jìn)餐廳,阿金送上他的早餐,他吃著包子,阿金壓低了聲音,報告新聞般地說:
“老爺發(fā)了脾氣?!?
“為什么?”魏如峰問。阿金是個十七歲的小姑娘,長得還很白凈,就可惜有兩顆臺灣少女特有的金門牙。
“他罵小姐,小姐哭了?!?
“什么?”魏如峰嚇了一跳,何慕天罵霜霜已屬不平常,霜霜會哭就更屬不平常。
“不知道為什么,”阿金吊胃口似的說,“我只聽到小姐說想她媽媽?!?
魏如峰怔了怔,問:
“小姐呢?上學(xué)去了?”
“沒有,”阿金搖搖頭,“她沒有拿書包,開了汽車走了?!?
“哦?!蔽喝绶灏欀?。試著去思想分析,卻一點眉目也想不出來。匆匆地結(jié)束了早餐,他騎著他的摩托車到公司里去,平常,他和何慕天一起去公司就坐汽車,他自己去就騎摩托車,他有一輛非常漂亮的司各脫摩托車。
騎著摩托車,他向衡陽路馳去,這正是學(xué)生上學(xué)和公務(wù)員上班的時刻,街上十分擁擠,各種不同的車輛在街上爭先恐后地馳著,喇叭聲此起彼落地長鳴不已。他經(jīng)過火車站,在公共汽車總站上,每一路的站牌下都站滿了等車的人和學(xué)生。他不經(jīng)心地看了那些人一眼,摩托車從那長龍般的隊伍前滑過去。忽然,他覺得有種第六感牽掣了自己一下,那隊伍中有什么特別的東西吸引了他。他掉轉(zhuǎn)車子,再騎回頭,于是,他發(fā)現(xiàn)有一對似曾相識的眼睛正悄悄地注視著他,一對迷蒙的黑眼睛,帶著股超然世外的韻味。他捉住了這對眼睛,一面迅速地在記憶中搜尋,哪兒見過?猛然間,他腦中如電光一閃,他想起了!那顆小星星!那顆已被他遺忘了的小星星!他頓時有種意外的驚喜,仿佛無意間拾到了一粒被自己失落的鉆石。他徑直向她騎過去,她站在一大排等車的女學(xué)生中間,纖細(xì),瘦小,而稚弱。那樣沉靜安詳?shù)卣局?,雜在吱吱喳喳的學(xué)生群中,顯得那么特別和卓卓不群。自從上次舞會中見過一次,已經(jīng)一個多月了,他奇怪自己怎么會忘懷了這顆小星星?在她面前停下車子,他愉快地招呼著:
“早,楊小姐!”
對方似乎有些局促和不自然,但,接著,她就還了他一個寧靜的微笑,輕聲地說:
“早?!?
“我一直想去看你,但不知道你的地址?!彼苯亓水?dāng)?shù)卣f,因為他看到公共汽車已經(jīng)來了,而他不想再放過這顆小星星,“你的地址是——?”
曉彤有些猶豫,她不知道該不該把地址告訴這個男人,而隊伍已向車門口移動,許多同校的同學(xué)又用好奇的眼光望著他們,使她情緒緊張。魏如峰不等她回答,就肯定地說:
“這樣吧,下午你放學(xué)的時候我到你的校門口去接你!”說完,他跳上摩托車,對曉彤笑著揮揮手,說了聲“下午見!”就發(fā)動車子,向馬路上直馳而去。他沒有管曉彤同意與否,在他說這句話時,他敏感地覺得曉彤百分之八十會拒絕他,像她這樣的女孩,一定把約會看得十分嚴(yán)重,因而,他必須在她可能拒絕的話出口前先跑開去。
下午,魏如峰提前回到家里,他一直惦記著下午那個約會,卻又記掛著何慕天和霜霜。家中一切靜悄悄的,據(jù)阿金的報告,何慕天一天沒有走出他的房間,而霜霜也一天沒有回家。他有些不安了,這情況未免太不尋常。上了樓,他敲敲何慕天的房門,半天,才聽到何慕天的一聲:
“進(jìn)來!”
他推開門走進(jìn)去,室內(nèi)的窗簾垂著,顯得暗沉沉的,何慕天坐在書桌前的安樂椅中,桌上的煙灰碟里堆滿了煙蒂,整個房間都煙霧騰騰。何慕天的臉色看來憔悴而寥落,他望望魏如峰,疲倦地問:
“霜霜呢?”
“阿金說還沒有回來?!?
何慕天不安地蹙著眉:
“她沒有去上學(xué)?”
“我想是沒有?!?
何慕天更加不安了。他移動了一下身子,說:
“打電話到顧家去問問看!”
魏如峰正準(zhǔn)備去打電話,何慕天又叫住了他:
“如峰,”他沉吟地說,“我有點話想和你談,”他指指椅子,示意魏如峰坐下。魏如峰不安地坐了下來,心中在為那顆小星星的約會而焦灼。何慕天噴了一口煙,吐了口長氣,又沉思了好久,才說“今天,我想了一整天,關(guān)于霜霜。她是個失去母愛的孩子,我又不大會做父親,我只注意到物質(zhì)方面滿足她,而忽略了她的精神生活。說起來,是我對不住她,我到今天才明白她內(nèi)心的寂寞,而我又沒有力量彌補她心底的空虛。如峰,坦白說,我一直有個愿望……”
何慕天的話沒有說完,樓下的電話鈴驀地急響了起來,他們同時傾聽著,接著,就聽到阿金接電話和驚呼的聲音:
“老爺,不好了,小姐出事了,警察局來了電話!”
何慕天和魏如峰同時跳了起來,魏如峰立即沖出房門,三步并作兩步地跑下樓梯,從阿金手中接過電話,問清了是第x分局打來的,他聽完了,才長長地吐出一口氣,對蒼白著臉站在樓梯上的何慕天說:
“沒什么嚴(yán)重,姨夫。只是闖紅燈,超速,和沒有駕駛執(zhí)照,具個保就行了?!?
“霜霜在哪里?”
“現(xiàn)在被扣在第x分局?!?
“那么,你趕快去接她回來吧!”
“我現(xiàn)在就去!”魏如峰話才出口,就猛想起和那顆小星星的約會,看看手表,四點整。他知道曉彤大約四點半放學(xué),他希望把霜霜接回來后還趕得及去赴約。于是,他沖出去,跳上摩托車,風(fēng)馳電掣地向第x分局趕去。
到了第x分局,一眼就看到門口那輛淺灰色的汽車,走進(jìn)分局的大門,霜霜正坐在一條長椅子上,大眼睛失神地瞪著門口,頭發(fā)零亂,臉色蒼白,平日的張狂跋扈已一掃而空,反顯得十分孤苦無告。看見了魏如峰,她就像個迷途的孩子突然找到了親人一樣,撇了撇嘴,紅著眼圈,想哭又竭力忍住。魏如峰走過去,安慰地拍了拍她的肩膀,就和辦案人員交涉具保的事。誰知,那些手續(xù)竟非常麻煩,辦案的警員又絮絮不停地述說霜霜怎樣拒捕,連闖三次紅燈,出動了他們的摩托車隊才把她捉住。又怎樣拒絕說出父親的名字,不肯和警員合作……講了一大堆牢騷,最后,還憤憤地說:
“我知道何小姐是有錢人家的女兒,超速闖紅燈都不在乎,反正有她父親付罰款,我們也莫奈她何!只是,這樣的年紀(jì),整天開著汽車在街上橫沖直撞,將來出了事,送到少年組去管訓(xùn)可不是好玩的!現(xiàn)在這些不良少年全是有錢人家的子弟,吃飽了沒事干就在外面招搖生事,給我們找麻煩!我們費了大勁去抓,抓了來,家長一個電話,付了罰款,具個保就算了事,明天又要去抓了!我真不明白,家長為什么不好好教訓(xùn)一下他們呢!如果是我的孩子,我就狠揍一頓,關(guān)上三個月……”
魏如峰知道這警員說的也是實情,只得苦笑著不加以辯白,霜霜卻氣得臉上青一陣白一陣。好不容易,具了保,付了罰款,魏如峰才帶著霜霜走出來。把摩托車放在汽車的后座,魏如峰坐在駕駛位上,霜霜坐在他的身邊。他發(fā)動了汽車,霜霜一直不說話,魏如峰知道她也受了一肚子的委屈,平常誰要對她說了一句重話,她都受不了,今天警員那樣的口氣,怎么是她能忍受的?何況她一早和父親慪了氣出去,本來就有滿腔心事。這一來,一定更加難過了。于是,他騰出右手來,攬住霜霜,輕輕地拍拍她說:
“好了,沒事了,霜霜,都過去了,別放在心里?!?
誰知,他這樣一說,霜霜反而“哇”的一聲哭了起來,她把頭撲在魏如峰的肩上,哭得傷心透頂。魏如峰只得攬住她,拍她,勸她,一面想把車子快些開回家里??墒?,霜霜哭著喊:
“我不要回家!我不要回家!”
魏如峰把車子停在路邊,用手托起霜霜的臉來,霜霜一臉的淚痕,又一臉的倔強,長睫毛上掛著淚珠,黑眼睛浸在水霧里,反有一股平日所沒有的楚楚動人的勁兒。他掏出手帕來,拭去了她臉上的眼淚,安慰地低低地說:
“霜霜,你爸爸在等你,不要讓他傷心,好嗎?你知道他多愛你,他難得說你幾句,你就要生氣?”
“我不是生氣,”霜霜噘著嘴,慢吞吞地說,“是——為了媽媽的事,我不好回去,我不知道對爸爸說了些什么。”
“姨夫決不會怪你的,你知道?!?
“可是一”霜霜抬起睫毛來,看了魏如峰一眼,“我說了許多亂七八糟的話,爸爸罵了我,我就想要他難過,他——”她咽住了說了一半的話,望著駕駛盤發(fā)呆。然后,又突然抬起頭來問:“表哥,你見過我媽媽?”
“當(dāng)然了?!?
“她是什么樣子的?”霜霜癡癡地問。
“很美,是當(dāng)時著名的美女,你長得非常像她?!蔽喝绶逭f,接著就振作了一下說,“好了,這些事就別再去管它了,現(xiàn)在,你好些了嗎?來,擤擤鼻涕,振作起來,像你平常那種樣子,看你這樣眼淚鼻涕哭哭啼啼的,使我都不認(rèn)得你了?!?
霜霜嫣然了,真的在魏如峰的大手帕里擤了擤鼻涕,擦擦眼睛,甩了甩頭。魏如峰欣賞地看著她,他喜歡她這股灑脫勁兒。他們相對注視著,都微笑了起來。魏如峰踩動油門,把車子開到馬路上。霜霜一直注視著他,大眼睛里逐漸升起一團(tuán)朦朧的薄霧,她定定地望著魏如峰的側(cè)影,用手拉住他的手腕,輕聲說:
“我餓了,我們先到什么地方去吃點東西,好不好?”
魏如峰望著她那淚痕猶新的臉,不忍拒絕。偷偷地看了看手表,五點半!那顆小星星不會等他了。他又失去了一個機會,看樣子,和這顆小星星是沒有緣分的了。暗暗地嘆了口氣,他把車子向中華路開去,一面說:
“好吧!不過,我們應(yīng)該先打一個電話給姨夫,免得他著急。”(未完待續(x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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