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舍四周靜寂許久，易天行喃喃自語道：“師傅你是對的，這事兒太大，小子我扛不動，不應(yīng)該知道這個?！?
萬事萬物皆有定數(shù)，一九九五年大年初一這天，易天行在省城歸元寺后園里輕輕搖頭，想當(dāng)作自己沒有聽到這件事情，從而將自己置身事外，安全地生活直到很多年后，他開始蹲在廁所里洗尿布的時候，才開始苦笑，才明白一九九五年時的想法，確實太單純了些。
塵歸塵，土歸土，歸你做的，永遠(yuǎn)還是歸你做，這事兒逃不開忘不了跑不掉。
某處山中，云深處有人家。
縱使此間氣息宛如仙人洞府，卻也沒有除去人間新春味道，屋外滿地紅屑和淡淡煙火氣，證明了先前有人在這兒放過鞭炮煙花。
此時的屋內(nèi)傳來陣陣咳嗽的聲音。
清麗不可方物的秦梓兒緩緩抬起面龐，看著桌前的父親：“爹，從省城回來兩個月了，你的傷好點沒有？”
上三天當(dāng)代門主秦臨川帶著憐愛的神情看著她：“癡兒，無須再為此事自責(zé)，也怪我沒有將事情的原由講與你聽?！?
秦梓兒長長的睫毛微微眨了下。
“我任門主以來，最得意的事情便是將門下的年青子弟分了出去，組了六處，交由政府。如此才能不讓這些鮮活生命消失在那些無謂的爭斗中?！鼻嘏R川抬頭，視線似乎直透屋頂，直視無窮天空，“上三天組派以來，便不停地往各處廟宇尋找一些人物。而為什么要找那些人，清靜天的長老們卻從來不肯說?！?
他嘆了一口氣：“梓兒，你沒有經(jīng)歷過那些事情，不知道我們要面對的是何等樣恐怖的存在，雖然那些人和歸元寺后園那位比起來境界要低很多，但也有非凡俗人所不能具備的神通。當(dāng)年門內(nèi)師兄弟每戰(zhàn)一處，雖然最終會取勝，卻是死傷慘重。所以從我接手之后，便一直暗中與長老們抗衡著只是再過數(shù)年，仙人們便會下凡，到時是何等樣境況，就非你我所能妄測的了。”
秦梓兒抬起頭來：“女兒在省城助易天行對付清靜天的長老，父親對這件事情是什么看法？”
“從你入道之始，長老們便認(rèn)為你是繼祖師之后，最為聰慧之人?！鼻嘏R川看著女兒的雙眼，“對事物你有自己的判斷，我不會妄圖影響你，只是要記住，不可太盛?！?
“易天行的身份是謎，不知道他會在今后的斗爭中是什么樣的變數(shù)，而奚長老葬身于昆侖峰頂，清靜天的長老們一定不會輕易放過他?！?
“長老們長年不下山，又信奉著不能妄干世事的原則，在世俗社會里應(yīng)該不會對他造成什么影響?！?
秦臨川搖搖頭：“前日心血來潮，我卜了一卦，感覺頂多兩三年之內(nèi)，易天行有一大劫?！?
“我留了一門心法給他?！?
“我知道，你周師兄一直在問六處五樓那門內(nèi)是什么?！?
“父親不責(zé)怪我私傳他道術(shù)？”
“呵呵?！鼻嘏R川一笑，眼瞳里卻沒有笑意，“既然我已經(jīng)決定了不再聽從長老們的說辭，那么將來面對天罰是自然的事情，這人間的力量強(qiáng)上一分，將來保留下來的機(jī)會也就多上一分?！?
“仙人們真的很強(qiáng)嗎？”
“強(qiáng)這個字用的不貼切?！鼻嘏R川認(rèn)真說道：“你要記住一點，仙人也是從凡人修煉起的，所以不要有畏懼之心?！?
秦梓兒緩緩點頭，面上閃過一絲堅毅之色：“父親，那我開始閉關(guān)了?！?
身后傳來一陣腳步聲，易天行皺眉回頭，發(fā)現(xiàn)是一大堆光頭。
以斌苦主持為首，葉相僧為副，歸元寺佛宗隱門里的數(shù)十位弟子齊齊走了進(jìn)來。易天行咪眼看著，發(fā)現(xiàn)這些和尚自己大多都見過，就是那次為了救小紅鳥而在后園玩疊羅漢的事情，這些大和尚的手掌都帶著稀奇古怪的真經(jīng)咒與自己的身體進(jìn)行過親密接觸。
想到小紅鳥，他這才想到那胖家伙還沒回來，不知道做什么去了，遙遙神念只是感覺著它還在西方某處呆著。
回到眼前，他雙手負(fù)在身后，好奇道：“這是做什么？”
斌苦大師合什微微一笑，便低身行了個大禮，后面的僧人們也紛紛躬下身去，一時間袈裟飄飄，場間好不壯觀。
“噫，這么客氣？”易天行正有些飄飄然，便看見葉相僧不停給自己使眼色，這才一醒，趕緊側(cè)身避開。
和尚們拜的自然是茅舍里的那位。
斌苦大師輕聲禮頌道：“南無我佛。”
身后僧人齊聲贊頌：“南無我佛。”
聲音在庭院內(nèi)裊裊蕩蕩，經(jīng)久不絕。
不是南無阿彌陀佛，不是南無救苦救難觀世音菩薩，卻是南無我佛。
易天行自然知道南無是梵文，禮敬的意思，只是不明白他們?yōu)槭裁匆f南無我佛。
這個疑問一直持續(xù)到開始在斌苦的禪房里吃早飯。
“我佛是什么意思？”
“我寺之佛。”斌苦大師微笑應(yīng)道：“別處寺廟供的是佛之金身，本寺供的卻是佛之真身?！?
“肉麻?！币滋煨卸酥笸胱塘锖攘藥卓谙≈啵鞍衬菐煾的氖鞘裁捶??！?
“斗戰(zhàn)勝佛，莫非護(hù)法未曾聽說過？”斌苦大師滿臉迷惑，“為免驚駭世人，所以本寺兩百年來規(guī)矩便是只稱我佛，而不具法名?！?
易天行一口稀飯噴了出來：“我早忘了這碼子事兒了?！苯又櫭嫉溃骸爸滥氵@大和尚隱藏的深，所以你知道師傅身份也不是什么大驚奇，但人多嘴雜，雖然都是隱門弟子，但總要小心傳了出去?！?
“尋常弟子自然不知道老祖宗的身份，這秘密向來只有本寺主持一人知曉?！?
“呀，不小心被這人偷聽到了?！币滋煨锌戳艘谎凵磉呎糁咨孛?，而若有所思的葉相僧一眼，獰笑道：“斌苦大師，要不要俺這山門護(hù)法幫你進(jìn)行殺人滅口的工作？”
葉相僧這些天的心神真的變了，竟沒有白這無聊的小子一眼，反自合什微微一笑，肉麻純真處讓易天行雞皮疙瘩直起。
斌苦大師呵呵笑道：“葉相便是本寺下任的主持。”說完這句話，他便去了前殿，預(yù)備今天最重要的點頭柱香的事項，禪房里剩下易天行和葉相僧兩人。
“葉相，升官了得請客啊?！彼呐娜~相僧的肩膀。
葉相僧微微一笑，將自己身前的那碗素面推到他的眼前：“面條味道比稀粥好?！?
“小氣和尚。”易天行搖搖頭，“昨晚上吃的太油，今天得吃點兒白粥粥清一下腸胃。”
葉相僧終于保持不住笑容，猶豫半晌后說道：“師兄啊，以后還是少在寺里犯戒吧?！?
易天行撓了撓頭，呵呵笑道：“你說的對，我以后注意下?！?
鐘聲響起。
時針指向了八點正，歸元寺一九九五年的頭柱香便要開始點了。大殿前已經(jīng)來了許多香客，人聲鼎沸，但卻都不得殿門而入，知客僧們正在維持秩序。
“諸位居士，請按秩序排隊，本寺點香八點半鐘開始，禮佛在于心誠，不在于先后之別?！?
知客僧不停地喊著，下面擠作一堆的香客卻沒人理會，要不是為了搶著新年頭道香給來年求個好福緣，誰會愿意大過年的，一大清早便從暖烘烘的被窩里爬了起來。
所有人狂熱的眼光都盯著殿外那個大銅爐
與殿外的熱鬧景象相比，殿內(nèi)卻是另一番模樣。
清晨的大雄寶殿顯得有些幽暗，沁涼的青石地板上站著數(shù)人，潘局長今天穿著便服，跟在一個人身后。
那人頭發(fā)有些花白，精神矍爍，寬廣的前額微微發(fā)亮，穿著一身很平常的夾克，身上卻自然而然地流露出一種權(quán)重者的味道。
“斌苦大師，今日打擾了。”
斌苦主持滿面平靜：“您能來，也是對宗教工作的關(guān)心。”
那老者將雙手背在身后，微微笑道：“這是宗教界的盛事，我也早想來看一下了?！?
說話間，斌苦從身后的僧人手中接過一枝粗香，低眉遞給那老者。那枝粗香外體通黃，約摸有幾根手指頭粗細(xì)。
老者雙手接過，微微一笑，眉角卻有些自嘲之意，略斟酌了會兒，還是在身旁的火上點燃，然后恭恭敬敬插入殿前的香爐中。
斌苦大師又遞了一枝粗香過去。
老者一愣：“兩柱？這是什么說法？”
斌苦微笑道：“天下無雙佛前成雙?！?
老者灑然一笑，便依做了一遍。
一直在幔后偷窺的易天行皺了皺眉頭：“為什么要點粗香？這應(yīng)該是方內(nèi)人才點的，老和尚這著不合規(guī)矩?！?
一直跟在他身旁的葉相僧寧靜應(yīng)道：“既然對方要點香，那便點，只是這頭柱香還是要留給真正虔誠的施主居士才對?！?
“小人啊。”易天行贊嘆道：“又不能得罪領(lǐng)導(dǎo)，還要堅持原則，原來做和尚也是辛苦的事情。但斌苦這一手不夠好，既然已經(jīng)下水，便不能做半套戲，何苦來著?！?
“師兄不去見那人？這可是你引薦來的貴客?！?
易天行看著老者那張經(jīng)常上電視新聞的臉，堅決地?fù)u了搖頭：“這世上最復(fù)雜的事情就是宗教和政治，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被你們拖到一宗事兒里面了，另一椿事兒我是堅決不碰的?！?
“師兄今日眉宇間有憂色。”
易天行默然，任誰知道自己的命運和一椿神佛公案扯上關(guān)系了，都會不堪重負(fù)，轉(zhuǎn)而問道：“為什么葉相你今天精神似乎也不很好。”
葉相僧勉強(qiáng)一笑：“昨夜不知為何，總睡不安穩(wěn)，似乎做了個奇怪的夢，在夢里面萬丈佛光閃耀，不知是否意有所指?！?
易天行面色微變，數(shù)息之后，深深吸了一口氣，輕輕哼著：“妹妹你坐船頭噢，哥哥在岸上走，恩恩愛愛”
這是他減壓的方式，雖然顯得古怪了一些，但效果很明顯，眉宇間的憂色漸漸淡了，露出那副不在乎的神情來，一拂袖往殿后行去。
“念佛堂桌上擺的是什么？”
“西游記的浮雕。”
“難怪眼熟?！?
二人說話間，大殿里的“點偽香”工作已經(jīng)結(jié)束，那位領(lǐng)導(dǎo)和隨著的潘局長被知客僧迎去偏殿用茶。
“大師，請問易天行同學(xué)這時在寺內(nèi)嗎？”覷著個空兒，潘局長輕聲和斌苦大師問道。
斌苦微微一愣：“潘局長尋易居士何事？”
“沒什么?！迸司珠L自然不方便明說，他要找易天行一是謝，二是想問問那古家少年郎從哪里把那四個流氓頭子放回來了。
斌苦合了一什：“或許還在睡吧?！?
易天行沒有睡，他正和葉相一前一后站在歸元寺某一間殿內(nèi)，二人興致勃勃地執(zhí)著頂端包著紅布的實木棍，往面前那個黑黝黝的大鐘上撞去。
鐘聲再起。
殿外人聲復(fù)又喧嘩，眾多善施居士紛紛往那大銅爐前擠去，縱在寒冷的初一早晨，也硬生生擠出了幾分紅火的感覺。熱鬧之中，殿宇之間，銅鼎之旁，也不知踩落了多少雙臭鞋，擠破了幾件衣裳。
青煙陣陣?yán)铮碌囊荒觊_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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