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母親是懷著我的時候嫁給周峻茂的,我是她和前夫的兒子,當然,他們對外只說是‘早產(chǎn)’,”周懷瑾苦笑了一下,“外人都覺得周峻茂有本事、有毅力、熱心公益,還愛國——簡直就是德高望重的標準模板,費先生,你不會也這么認為吧?”
費渡略帶訝異地抬起眼。
“哦,我聽說老費先生喪偶后一直單身獨居,”周懷瑾顯然誤會了他驚詫的緣由,略帶自嘲地一攤手,“怎么,這種事對你來說很難理解嗎?”
費渡輕聲問:“這么說你做過親子鑒定?”
周懷瑾聳聳肩:“這有什么好做的?我從小就知道自己不是親生的,周峻茂自己總不會弄錯,如果不確定,他應(yīng)該做過吧。我對他沒什么幻想,懷信是他正經(jīng)八百的獨生子,他都漠不關(guān)心了這么多年,何況是我——不怕你笑話,他沒把我毒死,已經(jīng)是多方博弈的結(jié)果了?!?
費渡的手仍在不受控制地哆嗦,他只好稍微用了點力,掐住了冰冷的礦泉水瓶,同時若有所思地看了周懷瑾一眼——雖然周懷瑾看起來非常年輕,當根據(jù)登記的身份證件來看,他已經(jīng)三十八周歲了。
周懷瑾恐怕不太清楚,三十七八年前,親子鑒定的技術(shù)還并沒有推行開。
“你在暗示周峻茂這個人,”費渡思考了一下措辭,“會用一些不太正當?shù)氖侄危俊?
“不然你以為我生父是怎么死的?真的是死于心臟病嗎?”周懷瑾冷冷地說,“他的左膀右臂鄭凱風就是個地痞流氓出身,物以類聚,他們沒有什么是干不出來的。”
“你怎么知道的?”
“我母親臨終時告訴我的,她年輕時不滿我生父的控制欲和一些……不那么容易接受的癖好,又舍不得離婚,種種誘惑下出軌周峻茂,在周和鄭那兩個人渣的攛掇下,與他們合謀做了那件事。但是奸夫淫婦也想天長地久么?”溫潤如玉的周懷瑾露出他藏在皮囊下幾十年的尖刻,“那也太好笑了。沒多久,她就發(fā)現(xiàn),這個男人比先前的人渣有過之而無不及,又不巧有了我。周峻茂一直以為她手里有他們當年陰謀殺害周雅厚的證據(jù),因為這個——和她手里的集團股權(quán),他一直捏著鼻子假裝我不存在。”
費渡心頭的疑云越來越濃厚:“以為?”
“我母親在一家私人銀行中有一個秘密保險柜,除了她本人和她指定的遺產(chǎn)繼承人之外誰也不能打開,那把鑰匙就是她用來牽制周峻茂的東西,后來到了我手里,”周懷瑾嘆了口氣,“現(xiàn)在反正周峻茂死了,我也可以實話實說——保險柜里其實只有一盒過期的心臟急救藥。要不然我早就讓他身敗名裂了,還用得著像現(xiàn)在一樣委委屈屈地虛以委蛇?”
“你說你是周雅厚的兒子,”費渡緩緩地問,“都有誰知道這件事?”
“周大龍表面仁義道德,但一輩子以鷹狼自居,怎么可能任憑別人知道他頭頂?shù)念伾??除了鄭凱風,其他人應(yīng)該是被蒙在鼓里的。不過懷信……”周懷瑾說到這里,再一次抬頭去看手術(shù)室的燈,他頓了頓,艱難地說,“懷信從小就比別的孩子敏感,我覺得他應(yīng)該猜到了,只是沒有開口說過。這孩子……這孩子是我看著長大的。我母親被當年那樁謀殺案折磨了一輩子,生懷信的時候年紀又大,產(chǎn)后抑郁加重了她的精神問題,根本無暇照顧他。在周家,除去我母親那個愚蠢的殺人犯,他是唯一一個與我有血緣關(guān)系的人,他那么小、那么無辜,雖然身體里流著那個人的血……可是他只有我,我也只有他?!?
這是一對在扭曲的家庭中長大的兄弟,理所當然地有彼此憎恨的緣由,又被迫在漫長的時間里相依為命。
周懷信雙手合十,抵在自己的額頭上:“如果有報應(yīng),為什么會落到他身上?”
費渡知道,此時按照社交禮儀,他應(yīng)該伸手在眼圈通紅的周懷瑾肩上輕輕拍兩下表示安慰,然而他心頭是一片冷漠的厭倦,他像個新陳代謝緩慢的冷血動物,懶得伸出這個手。
他歪頭打量了周懷瑾一番,語氣平淡地接著問:“你剛才說懷信是老爺子的‘獨生子’——這么說,你已經(jīng)知道楊波和周峻茂沒有血緣關(guān)系了?”
“你們查過楊波和周峻茂的親子關(guān)系了?國內(nèi)警察的動作還挺快。”周懷瑾用力眨了幾下眼,努力平復(fù)著情緒,啞聲說,“楊波這個人……非常淺薄,志大才疏,每天跟在鄭凱風屁股后面轉(zhuǎn),自詡是鄭凱風的學生,其實根本只學了表面功夫。這么一個人,既沒有資歷也沒有能力,出身和學歷都乏善可陳,年紀輕輕為什么會被提拔到那個位置?自然有人猜,所以當時流出了‘私生子’的謠?!?
“這謠一度傳得沸沸揚揚,但無論是周峻茂本人,還是楊波的靠山鄭凱風,都沒有出面澄清過,久而久之,那小子可能還真以為自己是‘還珠太子’了?!敝軕谚罅四蟮V泉水瓶,搖搖頭,“他悄悄收集了周峻茂和自己的dna,私下找了個不大正規(guī)的親子鑒定機構(gòu)……連這也偷偷摸摸的,有些人真是從骨子里就上不得臺面。”
費渡順著他的話音問:“你發(fā)現(xiàn)了他私下里找人做鑒定的這件事?!?
“那個黑作坊的負責人是我打球認識的,算是球友吧,”周懷瑾說,“典型的‘白垃圾’、騙子,他知道不少人的秘密,看起來好像是個鋸嘴的葫蘆,什么都能保守,其實私下的交易多得是,就看你付不付得出他的價格?!?
“他把這件事告訴了你——”
“應(yīng)該說,他把這件事免費贈送給了我,”周懷瑾說,“我付費買的是另一項服務(wù),我讓他把懷信的樣本換了進去?!?
楊波,一個一無所有的窮小子,莫名其妙地被大老板賞識,心里多半是又自豪又感激,甚至可能有些誠惶誠恐,他一定曾經(jīng)兢兢業(yè)業(yè)地跟在有知遇之恩的男人身邊,每天都在挖空心思地讓自己看起來不那么平庸,說不定還會把那一生充滿傳奇的老人當成自己的奮斗偶像。
可是如果有一天,他發(fā)現(xiàn)自己得到的這一切,可能只是因為自己是“偶像”的合法繼承人呢?
剛開始,他必然是震驚并伴隨著憎恨的,因為這意味著他的母親背叛了他的父親和家庭,而他的人生的偶像背叛了他的信任。
可這個人或許天性中就有懦弱和卑劣,這并不堅定的憎恨沒能長久,他很快又會升起某些異樣的想法——原來自己本該也是個含著金勺出生的,完全可以和那些靠著父輩混的“青年才俊”們平起平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