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略坐了會，正尋了借口欲向福晉告退，臺上的戲換了一出。麻姑一聲"遵法旨"，水袖一拋一收，面向嫡福晉唱道：<p>
"壽筵開處風(fēng)光好，<p>
爭看壽星榮耀。<p>
羨麻姑玉姘超，<p>
壽同王母年高。<p>
壽香騰，壽燭影搖，<p>
玉杯壽酒增壽考，<p>
金盤壽果長壽桃。<p>
愿福如海深，壽比山高……"<p>
竟然是《麻姑拜壽》，心內(nèi)翻騰不休。時光在一首曲子中剎那倒轉(zhuǎn)。興沖沖學(xué)好曲子，在水榭內(nèi)為十阿哥清唱，十三、十四的戲謔之音。彼時的我們還未知道真正愁滋味。下意識地看向十四，正對上他一雙黑瞳。這一瞬我們兩個是跨越在這個時空之外的人。兩人默默凝視半晌，視線又都投回了臺上。<p>
"……壽基鞏固壽堅(jiān)牢，<p>
京壽綿綿樂壽滔滔<p>
展壽席人人歡笑……"<p>
我起身悄悄離去，巧慧低聲道："好歹給福晉告退一下吧！"我恍若未聞，腳步匆匆。巧慧未再多，隨我而回。立在院門口，看著黑漆漆的屋子，心中暗嘆，推門時不會再見到姐姐了。<p>
巧慧進(jìn)門點(diǎn)了燈，我坐于椅上一動不動，只是自個出神。巧慧問："小姐，你怎么了？"我道："我想一個人靜一靜，你不用理會我。"話音剛落，十四進(jìn)屋對巧慧吩咐："拿些酒來。"<p>
十四歪靠在我平常日間看書小憩的榻上自斟自飲，一句話不說。本就已有四五分醉意，此時酒杯不停，不大會功夫已經(jīng)七八分醉。連盡了三壺酒，仍舊吩咐巧慧去拿酒。巧慧向我打眼色讓我勸一下，我微搖了搖頭，示意她照吩咐取酒。<p>
十四忽地問道："若曦，皇阿瑪駕崩時你在跟前，皇阿瑪真……真?zhèn)魑唤o老四了嗎？"<p>
我心驟然一縮，面上卻淡淡笑道："你怎么也把那些個糊涂人的話當(dāng)真了？"十四手握酒杯，眼睛一瞬不瞬地盯著我，"別人的話我自是不會太往心里去，可額娘和我說，皇阿瑪親口告訴她中意的是……是我。"<p>
我輕嘆口氣，神色坦然地回視著他道："十四爺，說句大不敬的話。娘娘對你如何，對皇上又如何，你心中應(yīng)該有數(shù)。她心里一心巴望著是你，錯解了圣祖爺?shù)囊馑家灿锌赡?。究竟圣祖爺給娘娘說了什么，我是不知道的，我只知道圣祖爺?shù)拇_傳位給了皇上。"<p>
十四直直看著我眼睛深處，好一會后猛然大灌了幾口酒道："我信你！"我垂目盯著地面，愧疚悲傷堵得心一陣陣疼。十四慘笑道："我終于擱下一樁心事，從今后他做他的皇帝，我做我的閑人！"<p>
十四扔了酒杯，躺在榻上，慢聲唱道：<p>
"少年俠氣，交結(jié)五都雄。肝膽洞，毛發(fā)聳。立談中，死生同，一諾千金重。推翹勇，矜豪縱，輕蓋擁，聯(lián)飛?，斗城東。轟飲酒壚，春色浮寒甕，吸海垂虹。閑呼膺嗾犬，白羽摘雕弓，狡穴俄空，樂忽忽。<p>
似黃粱夢，辭丹鳳。明月共，漾孤蓬。官冗從，懷倥傯，落塵籠，簿書叢。鶡弁如云眾，供粗用，忽奇功。笳鼓動，漁陽弄，思悲翁。不請長纓，系取天驕種，劍吼西風(fēng)。恨登山臨水，手寄七弦桐，目送歸鴻。"<p>
聲音漸去漸低，一個翻身昏睡過去。我站起走到榻旁，十四眼角濕潤，不知是酒漬或淚痕。拿絹?zhàn)犹嫠脙?，脫了靴子，蓋好棉被，十四嘴里喃喃道："皇阿瑪，為什么？我做錯什么了嗎？……"<p>
我緊緊握著手絹，低聲對十四道："對不起！"轉(zhuǎn)身對正在收拾酒具的巧慧低聲道："夜已深，就這么歇了吧！這些明日再弄。"<p>
和巧慧拿屏風(fēng)隔在床前，我自躺下歇息。腦中依舊無意識地默念著'不請長纓，系取天驕種，劍吼西風(fēng)。'一夜淺眠，唯有一聲嘆息'樂匆匆'！<p>
窗外依舊黑著，聽到十四翻身要茶喝，我忙披衣起來，倒了一盅茶給他，他迷迷糊糊就著我手喝了幾口，復(fù)又躺下。我剛走回床邊，他忽地笑起來，"我醉糊涂了，以為是做夢，竟真是你喂我茶喝。"我道："天還未亮，再睡會吧！"<p>
過了半晌只聽到他翻身的聲音，他低低問："睡著了嗎？"我道："沒有！"他問："你現(xiàn)在還是睡得很少？"我道："是！"<p>
他道："以前不明白你為何夜里睡不好，現(xiàn)在才懂。在西北時，頭一挨枕頭就能睡著，往往要侍衛(wèi)叫才能醒。醒時只覺得怎么才剛睡下天就亮了。如今入睡慢不說，還總是做夢，一夜醒好幾次，經(jīng)常覺得已睡了好久，天卻依舊是黑的。"<p>
我睜眼盯著帳頂未語，夢里夢外，難話凄涼。十四問："你還記得第一次見我是什么時候嗎？"我凝神想了會道："好似在一個亭子里。"十四吟道："重過閶門萬事非，同來何事不同歸！梧桐半死清霜后……"我接道："頭白鴛鴦失伴飛。原上草，露初晞。舊棲新壟兩依依……"輕嘆一聲，姐姐最終也算得償所愿。<p>
十四道："當(dāng)日看你年紀(jì)那么小就讀這樣的悼亡詞，臉上凄楚也非'為賦新詞強(qiáng)說愁'，顯是心中確感傷心。彼時不知你姐姐的事情，見了八哥，還把此事笑說與八哥聽，現(xiàn)在想來，八哥輕聲重復(fù)那句'頭白鴛鴦失伴飛'時是何等凄涼的心情。"<p>
窗外天色漸白，兩人寂靜無聲。十四忽地笑道："你當(dāng)年還答應(yīng)過我生辰時唱曲子呢！至今還沒兌現(xiàn)。"我笑道："當(dāng)年什么都不懂的小丫頭，被十四爺幾句話一嚇，什么敢不答應(yīng)？"十四笑道："你少來！我方說了兩句，十哥就不愿意了。再說就看你隨后打架的氣勢，我還能嚇著你？"<p>
我頭伏在枕上只是笑，十四也是呵呵直笑，"你沒看到自個被十三哥撈起時的樣子，當(dāng)時沒覺得，后來想一回笑一回，頭飾歪歪扭扭，發(fā)髻散了，頭發(fā)全糊在臉上，整個一落湯雞，偏偏自己還把自個當(dāng)老虎。"<p>
室內(nèi)越來越明亮，在清晨的陽光中，兩人都放聲大笑起來。十四笑問："聽十哥提起過曾經(jīng)被你騙了個要求，十哥可兌現(xiàn)了？"我愣了好一會，方想起，笑說："我自個都早忘了！"十四輕嘆道："那只怕這一生也只能欠著了！你答應(yīng)我的總能兌現(xiàn)吧？"我道："十四爺有命，豈敢不遵，今年生辰剛過了，明年時一定唱。不過到時候可不許你嫌棄！"<p>
從那后，十四隔一段時間就會在我屋內(nèi)榻上歇息，兩人隔著屏風(fēng)絮絮而語，有時候回憶以前的事情，兩人時悲時喜；有時候他會給我講西北的風(fēng)土人情，我聽得份外入神，常常會再告訴他我記憶中的西北，他也是仔細(xì)傾聽，兩人說起西北的瓜果時，一致饞得流口水，遺憾道運(yùn)過來的勢必不能等全熟透采摘，味道可就差遠(yuǎn)了。我會笑問他："西北民風(fēng)淳樸，女子性情熱烈奔放，可有姑娘給你扔水果？可有夜下私會？"十四笑得直砸榻，"我倒是盼望得要命，好歹也是一段風(fēng)流佳話，還可以借此青史留名?？上Р恢獮楹?，姑娘一見我要么傻笑，要么一扭身就跑。倒是不停地有胡子拉雜的大漢拉著我喝酒，我只能眼看著低下士兵一個二個的和姑娘們談笑，心里那個苦呀！"我笑得只知道揉胸口。<p>
十四說起西北時總是妙語連珠，一點(diǎn)小事經(jīng)他描繪也能把我逗得笑軟在床上。沉沉夜色中兩人的笑聲份外悅耳。<p>
沉香不知底細(xì)，只是喜滋滋地樂，低聲問巧慧："我們快要有小主子服侍了吧？"巧慧臉色霎時慘白，呵斥道："再亂說話，仔細(xì)掌你的嘴！"我淡淡道："巧慧！"又安慰沉香道："別往心里去，巧慧也就說說。"沉香蒼白著臉道："奴婢再不敢了。"從此后明白孩子是個禁忌話題。<p>
巧慧回頭卻拉住我，一味說十四的好話，似乎真想勸我生個孩子。我不想讓她更加內(nèi)疚，所以不愿告訴她我是不可能再有孩子的。只笑對她說："我的事情，我自己心里有數(shù)，我們不是說好了嗎？只要我高興就可以的。"巧慧聽完，眉頭微蹙，卻不再多話。<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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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花剛落盡，三兩枝性急的杏花，已經(jīng)灼灼地挑在雨幕里，嫩白的花瓣托著嬌黃的花蕊，柔和而清新。許是靠著溫泉的原因，地?zé)彷^盛，近湖的幾株杏花開得尤其好。一泓乍暖還寒的春水，映著岸上堆雪繁花，籠罩在輕紗似的煙雨中，春意盈盈。<p>
巧慧打傘扶我賞了會花道："小姐，近日你精神差了很多，經(jīng)不得雨中久站，回去歇著吧！這花謝了還會開的。"我心中暗嘆了聲'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面上卻笑應(yīng)道："走吧！"<p>
進(jìn)屋子讓巧慧磨墨，凝神練了好幾篇字，心中的思念方稍緩。手里隨意握著鼻煙壺，身上搭著條薄毯靜看門外一川煙雨。那天的雨要比現(xiàn)在大得多，他披著黑色斗篷從漫天大雨中走進(jìn)來，無意中卻替我化解了一場沖突。當(dāng)時彷似未留意的一幕幕，都在一遍遍的回憶中變得無比清晰。我甚至能記起他斗篷內(nèi)微濕袖口的花紋。<p>
拿起鼻煙壺，細(xì)看了一回，再次忍不住笑起來。笑聲未落，心情卻忽似門外煙雨，迷迷蒙蒙起來，三只打架的小狗，一個芳魂已逝，一個幽禁，一個在這里靜坐等候花落。<p>
"主子！"沉香輕輕搖醒我道："主子累了上床歇息吧！這兒正對著風(fēng)口，容易著涼。"我搖搖頭道："我不困。"沉香看著我欲又止。我笑說："有話就直說吧！"沉香道："要不要請大夫看一下，奴婢看主子最近時常打盹，有時剛說完話，一轉(zhuǎn)頭已經(jīng)睡著。奴婢聽說……聽說有喜時多眠。"<p>
我微微笑了下道："我知道你是為我好，不過你只管做好自己的事情就可以了。"沉香忙道："是，奴婢明白。"<p>
巧慧把傘擱在門外，手里握著一大枝杏花進(jìn)來，沉香笑贊了兩句，趕著去尋瓶子。我道："何必呢？還特意又跑一趟。"巧慧笑道："我看小姐喜歡，摘回來讓小姐看。省得立在雨中一站半晌。"我腦中掠過一個同樣?jì)尚χ殖中踊ǖ呐?，忙揮開，專注地看巧慧和沉香插花。<p>
身子越來越懶，晚上常常似睡似醒至天明，白天卻經(jīng)常說著說著話就走神，自個什么都不知道。連十四都覺得不對勁，吩咐著請大夫。拖延了幾日，終是沒有拗過十四，讓大夫來看。<p>
換了三四個大夫卻都說的是同樣的話，"油盡燈枯。"十四由最初的驚怒交加，不能相信到最后的哀憫憐惜，巧慧背過我只是抹淚，一轉(zhuǎn)頭還要笑對我。我握著巧慧的手，心內(nèi)歉疚，她送走了姐姐，如今又要送我走，苦楚非同一般。<p>
手上力氣漸小，每天已練不了幾個字。思念無處可去，從心里蔓延到全身，日日夜夜，心心念念不過是他。離開他才知道我身上滿是他的烙印，寫他寫的字，飲他喝的茶，用他喜歡的瓷器式樣，喜歡他喜歡的花，討厭大太陽，喜歡微雨……<p>
清晨，白茫茫的霧中，胤禛一身黑袍，站在景山頂端俯看著整個紫禁城，我大喜，急急向他跑去，一面叫道'胤禛'，他卻一直不回頭，而我怎么跑也不能靠近他，留給我的只是一個冷漠孤絕的背影。<p>
我又急又悲，正無可開交。巧慧輕搖醒我，一面替我拭汗，一面問："做噩夢了？"<p>
"從愛生憂患，從愛生怖畏；離愛無憂患，何處有怖畏？是故莫愛著，愛別離為苦。若無愛與憎，彼即無羈縛。"我只惦記著離愛可以無羈縛，可恨呢？那是否是更大的羈縛？遺憾呢？那是否會讓心日夜不得寧靜？<p>
我愣了好一會，吩咐道："幫我研墨。"巧慧陪笑勸道："今日就別練了，等明日好些了再寫。"我道："我要寫封信，你幫我準(zhǔn)備箋紙。"<p>
沉香扶我起身，我默默想了會，持筆而書，停停寫寫，寫寫停停，大半日才寫好。<p>
胤禛：<p>
人生一夢，白云蒼狗。錯錯對對，恩恩怨怨，終不過日月無聲、水過無痕。所難棄者，一點(diǎn)癡念而已！當(dāng)一人輕描淡寫地說出"想要"二字時，他已握住了開我心門的鑰匙；當(dāng)他扔掉傘陪我在雨中挨著、受著、痛著時，我已徹底向他打開了門；當(dāng)他護(hù)住我，用自己的背朝向箭時，我已此生不可能再忘。之后是是非非，不過是越陷越深而已。<p>
話至此處，你還要問起八爺嗎？<p>
由愛生嗔，由愛生恨，由愛生癡，由愛生念。從別后，嗔恨癡念，皆化為寸寸相思。不知你此時，可還怨我恨我？惱我怒我？紫藤架下，月冷風(fēng)清處，筆墨紙硯間，若曦心中沒有皇帝，沒有四阿哥，只有拿去我魂魄的胤禛一人！相思相望不相親，薄情轉(zhuǎn)是多情累，曲曲柔腸碎。紅箋向壁字模糊，曲闌深處重相見，日日盼君至。<p>
若曦<p>
又仔細(xì)看了一遍，封好，在信封上寫道："皇上親啟".<p>
巧慧和沉香忙把我扶上床躺好，我閉眼吩咐道："請十四爺過來。"話音未落，十四掀簾而進(jìn)，巧慧和沉香忙退出。<p>
十四坐在床沿，含笑柔聲問："今日可有什么特別想吃的？"我道："沒有，清淡些就好。"<p>
十四道："你不是說小時愛吃陽關(guān)的'咯什紅'嗎？我已經(jīng)命人去置辦。對了，還命人去請會彈胡西塔爾的琴師，估摸著明后日就能到，到時你有什么想聽的曲子命他奏給你聽。"<p>
我笑了下以示感激，從枕下抽出信遞給他道："麻煩爺把這個呈給皇上。"十四笑意微僵，默默瞅了半晌后道："好的！"我握著他手求道："要快一點(diǎn)！"十四點(diǎn)點(diǎn)頭道："本來有折子明天要上呈，索性這就命人一塊送走。"說著起身快步而出。<p>
我心下微松口氣，開始算日子。這里距京城不過二百五十里，快馬加鞭，也就兩三個時辰的路程?，F(xiàn)在送走，晚上就該到，算富裕些，最遲明天也能到。他下過圣旨不許拖延或晚遞折子，那要么明日，要么后日就能看到信了。路上時間就算一天，那我三天后也許就能見到他。三天！<p>
第四日清晨，特意讓巧慧幫我穿了舊衣。心里似喜似悲，只是盯著窗外發(fā)呆。十四來看我時，被我借口想歇息打發(fā)走了。<p>
日頭漸高，當(dāng)空，西斜，我心情一點(diǎn)點(diǎn)黯淡。當(dāng)天地拉攏世間最后一縷亮光時，整個人也徹底陷入黑暗中。<p>
巧慧看我直勾勾盯著窗外不不動，低聲問："小姐是在等皇上嗎？"我喃喃道："他不肯見我，不肯原諒我。他原來如此恨我，竟連最后一面也不肯見。不！他肯定連恨都沒有，只是覺得不相關(guān)，不關(guān)心，不在乎而已。"<p>
巧慧捂住我嘴，一面替我擦淚一面道："也許是有什么事情耽擱了。朝堂上的事情很難說，被絆住了也是有的?；噬喜粫灰娦〗愕摹?我心頭忽跳出一線希望，緊握著巧慧手問："他還是會來的，對嗎？"巧慧拼命點(diǎn)頭："會的，一定會的。"<p>
又是一天漫長的等待，一分一秒都過得那么慢，我希望時間快一點(diǎn)，讓他出現(xiàn)?？删o接著又開始覺得時間怎么過得這么快，他還未出現(xiàn)，怎么就已是下午？慢一點(diǎn)，再慢一點(diǎn)，好讓他出現(xiàn)。<p>
希望升起，但又隨著太陽的落去消失。我輕嘆道："他不會來了！"可心中依舊不死心，第三日面上淡淡，渾不在意，心里卻一直暗暗期待，當(dāng)太陽開始西斜時，我笑對巧慧說："他不會來了。"巧慧抱著我，眼淚無聲滴落在我衣上。<p>
紅塵再無可留戀，該交托后事了。我笑對巧慧說，"有些事情要吩咐你，你一定要記牢了！"<p>
巧慧哭道："以后再說吧，今日先歇息。"我搖搖頭，開始一一囑咐巧慧，將綠蕪的事情也告訴了她，巧慧一面落淚一面點(diǎn)頭。最后巧慧哭問："如果十三爺也不來，我該怎么辦？"我笑說："十三爺肯定會來的。"<p>
――――――――――<p>
難得的好睡，醒來時天已透亮，巧慧看我睡得香甜，眉頭舒展了許多，問我穿什么。我道："那件月白的，袖口繡著木蘭花的。"巧慧依服侍我穿好，又替我插好發(fā)簪，戴好耳墜。我仔細(xì)打量著自己，因?yàn)槟樖萘耍@得眼睛格外大，膚色份外蒼白，越發(fā)襯得眼瞳漆黑。巧慧看我皺眉，忙替我撲了些胭脂上去，卻沒什么好轉(zhuǎn)，<p>
我笑道："算了！"倚在她肩頭閉上眼睛，巧慧和沉香把我扶到床上躺好，我只覺得累，暈沉沉又睡了過去。<p>
恍恍惚惚間，覺得有人坐在床旁，輕撫我的臉頰，溫柔憐惜，心中大喜，叫道："胤禛，你來了？"十四微愣，應(yīng)道："是，我來了。"是胤?，而非胤禛.喜悅迅速散去，悲傷沒頂而來。<p>
十四笑問："彈胡西塔爾的琴師來了好幾天了，要聽嗎？"我想了下道："帶我出去走走，杏花已經(jīng)謝了吧？"十四忙命人用軟兜抬我出去。<p>
陽春三月的太陽暖意融融，我卻覺得身子越來越冷。十四在一旁邊走邊說："杏花雖謝了，可桃花卻開得正好。"我順著他手指方向望去。一片燦若霞錦的艷紅桃花，迎風(fēng)怒放，恣意燃燒。<p>
下人早已在草地上鋪好毯子，十四抱我下來坐好，讓我靠在他身上，靜靜看著桃花，"好看嗎？"我輕聲道："草色堪綠染，桃花紅欲然。"越發(fā)覺得冷起來，十四把我往懷里攬了下問："冷嗎？"我微搖了下頭。<p>
不知從哪個院落響起了胡西塔爾的聲音，滄桑的男子歌聲遠(yuǎn)遠(yuǎn)傳來，時弱時響。我聽了會道："不象維語。"十四道："倒是奇怪！竟然是首藏歌，六世達(dá)賴?yán)飩}央嘉措寫的。"<p>
我低聲道："求你件事情，一定要答應(yīng)我！"十四毫不猶豫地說："我答應(yīng)！"我緩了口氣道："我不想氣味難聞，我死后，立即將我火化掉，然后找個有風(fēng)的日子灑出去……"十四未等我說完，就捂著我嘴道："你要干什么？化骨揚(yáng)灰嗎？"我喘笑了兩聲道："不是的。我一直希望能自由自在地來去，卻關(guān)在紫禁城中一生，死后我再不要任何束縛。隨風(fēng)而逝多么美！埋在地下有什么好？黑漆漆的，還要被蟲子吃。"十四又捂住我的嘴不讓我說。<p>
古人就這些地方看不開，我眨了下眼睛示意不說了，十四方拿開手。"這是我的心愿，答應(yīng)我吧！"十四沉默半晌，深吸口氣道："我答應(yīng)！"<p>
一番話說完，已再無力氣，靜靜看著頭頂?shù)奶一?。十四問?若曦，如果有來世，你還會記得我嗎？"眼前的桃花越來越迷蒙，漸漸變成一團(tuán)粉紅煙霧，越飛越遠(yuǎn)，只有一個絕不肯回頭的孤絕背影越發(fā)清楚，我喃喃道："我會和孟婆多要幾碗湯，把你們都忘了，忘得一干二凈。允禵，好好活著，把過去都忘了，忘記八……八……"<p>
其時恰巧一陣風(fēng)過，滿樹桃花簌簌而落，彷若一陣紅雨而下，落得若曦滿身都是，月白群衫上點(diǎn)點(diǎn)嫣紅。漫天飛舞的緋紅花瓣下，允禵紋絲不動地坐了良久，忽地緊緊摟住若曦，頭抵著若曦的烏發(fā)，一顆眼淚順著面頰滑下，恰滴落在若曦眼角，欲墜未墜，倒好似若曦眼中滴下的淚。<p>
忽強(qiáng)忽弱的藏歌遙遙回蕩在桃花林間，<p>
"……第一最好不相見，如此便可不相戀，<p>
第二最好不相知，如此便可不相思……"<p>
（正文完結(jié)）<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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