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長生依然沒有抬頭,說道:“如果你覺得這個詞不好聽,我可以換一個?!?
徐有容沉默了會兒,說道:“無所謂,這個詞我從小聽了無數(shù)遍,早已習(xí)慣?!?
陳長生把烤好的雪貂肉,遞到她的身前,看著她蒼白的臉色說道:“如果累,就閉著眼睛歇會兒?!?
徐有容接過雪貂肉,卻沒有即刻吃。
累這個字和逞強(qiáng)這個詞,讓她想起了很多事情。
在如此虛弱的境況下,那些回憶并不是太美妙,讓她真的覺得很累。
從很小的時候,天鳳的血脈覺醒,她便承載著無數(shù)人的希望,家國族這三個字都在她的肩上。
怎能不累,但是怎能放下。
她把貂肉擱到身前的草上,低頭輕聲說道:“有些事情是放不下的,所以哪怕是逞強(qiáng),也要這樣一直做下去?!?
陳長生看著她的模樣,生出很多憐意。
這個少女的修道天賦極高,想必承受著整個秀靈族的希望,然而秀靈族在這千年里遭受了那么多苦難,數(shù)次險些滅族,如今故土已被魔族占領(lǐng),大陸上諸多強(qiáng)大的勢力冷眼旁觀,秀靈族想要復(fù)興,談何容易。
她要背著整個部族前行,何其辛苦。
他安慰道:“能力越大,責(zé)任越大,有些事情,確實不是想放下就能放下?!?
其實他何嘗不是一直在這樣生活,那是死亡的陰影,比任何壓力都要沉重,而且與能力沒有任何關(guān)系,只與命運有關(guān)。
徐有容沉默了很長時間,說道:“可是實際上我只會修行,別的事情非我所長,亦非我所愿。每每想起長輩們的殷切希望,想起那些復(fù)雜至極的事務(wù),我非但沒有任何信心,反而越發(fā)真切地覺得自己的無用與怯懦,甚至漸漸自卑起來?!?
這些話她從來沒有對任何人說過,無論是圣后娘娘還是圣女老師,無論是離山劍宗那些親近的少年,還是南溪齋外門的師妹,又或是青矅十三司的同窗,更不要說京都東御神將府里的父母,但這時候,她卻對陳長生說了出來。
如果不是重傷之后太過虛弱,如果不是在這片無人能夠走出去的草原里,如果不是死亡近在眼前,以她的驕傲和強(qiáng)大的精神,必然不會說出這些話。話音方落,她便生出了淡淡的悔意,但話已出口,無法再作理會。
陳長生心想秀靈族里的那些長輩說不定就是把你視作下一代的族長在培養(yǎng),自然需要你熟悉族中的事務(wù),只是你如此聰慧,修行天賦又如此驚人,想來能力必然是極強(qiáng)的,何至于因為這些事情居然自卑起來。
看著他的神情,徐有容有些不解問道:“難道你就從來沒有因為什么事情自卑過?”
反正都已經(jīng)開始說了,反正他不知道自己是誰,還以為自己是秀靈族的初見姑娘,那么多說幾句又何妨?
陳長生很認(rèn)真地想了想,想要在過去的十五年里找到一些相似的感覺,卻始終都找不到。
他真的沒有感覺到自卑過,甚至想起在東御神將府里準(zhǔn)備退婚時所受到的羞辱,也只有一些無奈和惱火。
“沒想到你居然是如此自戀的一個人?!?
徐有容看著他微笑說道:“可是你覺得自己真的這般完美嗎?”
陳長生心想唐三十六才是自戀的人,說道:“世間根本就沒有方方面面都完美的人?!?
說到這里的時候,他忽然想起一個自己沒有見過面、卻聽過無數(shù)名次的人——秋山君。
他搖了搖頭,把那個名字從自己的腦海里甩出去,繼續(xù)說道:“但不完美不代表就要感到自卑?!?
徐有容無法理解,說道:“如果怎樣努力,都無法在某些方面勝過對方,難道不會因此而生出羞恥之感?”
陳長生不解說道:“為何要有羞恥之感?”
徐有容說道:“那豈不是不知羞恥?”
陳長生有些驚訝,完全沒有想到這個姑娘竟是這樣的人,問道:“你有病吧?”
柴堆里的噼啪聲已經(jīng)沒有了。廟里很安靜,只能聽到外面的風(fēng)雪聲,以及徐有容漸漸變重的呼吸聲。
她有些生氣。她有足夠的理由生氣。
從小到大,從京都到圣女峰,從來沒有人敢對她大聲說話,更不要說用這般嚴(yán)重的詞語教訓(xùn)。就連圣后娘娘和圣女老師,都不會這樣。因為她一直走在通往完美的道路上,無比嚴(yán)格地要求自己,沒有任何可以被指責(zé)的地方。直到今時今日,在這座風(fēng)雪舊廟里,這個年輕男子說道:你有病吧?
她甚至懷疑自己是不是聽錯了,但她知道自己沒有聽錯。
所以她看著陳長生,強(qiáng)自平靜問道:“你想死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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