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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17 章 道別

這一年的冬天來得很突然,氣溫說降就降,仿佛只是一夜間,到處都冷了下來。

常陽區(qū)一帶河多水多,清早寒氣最重的時候結(jié)了一層極薄的冰。

河邊路過的行人很少,張口就能呵出一團白汽,早餐攤點的蒸籠霧氣騰騰,亮著稀疏的燈。

這個時間太早,城市還未醒來,居民區(qū)很安靜。

偶爾有剛下大夜班的人,在車庫停好小電驢,呵著手匆匆走過,在途徑9號樓的時候,會轉(zhuǎn)頭望一眼。

那棟樓前搭著白事棚子,有人沒能熬過這個冷冬。

這個小區(qū)老人居多,最冷最熱的天里常會發(fā)生這樣的事情。有些是急病,有些是壽終正寢。

不論哪種,總免不了有人悲慟有人唏噓。

棚子里的人還沒來,棚壁上掛著昨夜收起的白麻孝衣和白麻帽,一個袋子一個袋子扎著,貼著匆忙寫下的姓名。有家眷,有近鄰,還有一張是空白的,像是在等誰來填。

這場白事持續(xù)了好些天,結(jié)束于昨夜。

剩余的彩棚今天就會拆除,之后也留不下什么痕跡。那張空白的紙再吹上半天冷風,就會跟袋子一起,被投進最后一盆火里。

如果問認識這家的人,那張空白紙本該是誰的。他們會說,沒趕上這場白事的人叫“蘭蘭”,是老人一手帶大的外孫女。之所以叫這個小名,也是因為老人最喜歡的花是蔥蘭。

9號樓前的花壇里有一大片,都是老人生前種的。只是剛巧錯過了花期,一朵都沒有開。

就像那個叫“蘭蘭”的姑娘沒能趕到場——

不是因為什么矛盾,只是陰差陽錯被耽擱了。于是錯過了和老人的最后一面,沒能認真地道個別。

和這世上的很多事相似……好像總有這樣的遺憾。

不過外人不知道的是,蘭蘭其實回來了。凌晨到的家,她在門口看到那個寫著“奠”字的黑色布條,哭著叫了一聲“姥姥開門”,然后就踏進了一場夢。

——她入籠了。

說不清是因為她撕心裂肺放不下,還是因為姥姥一直在等她。

或許兩者都有吧。

畢竟悲歡離合總是雙向的。

這是聞時他們這個月進的第9個籠,并不特別,也不復雜,和之前經(jīng)歷過的無數(shù)個籠一樣。

就連成籠的理由都一樣很小,在不了解的人聽來,甚至不明白這為什么會形成籠。但聞時和塵不到懂。

因為這才是世間常態(tài)。

為很小的事高興、為很小的事傷心,為很小的事放不下某個人,為很小的事流連不舍。

就像這個天還未亮的凌晨,在常人看不見的那個籠里。塵不到垂下手,聞時收了傀線,安靜地站在稍遠一些的地方,等那個老人攥著蘭蘭的手,一邊摩挲一邊告別。

她看著年輕姑娘不斷掉落的眼淚,想從口袋里掏一塊常帶著的手帕,卻發(fā)現(xiàn)衣服早換成了壽衣,不帶口袋,也沒有手帕。

于是她只能用手心手背去擦,哄著說:“哎呀別哭啦,別哭啊?!?

“姥姥一直等著你吶。沒見到你,姥姥哪舍得走呢?”

“你是我?guī)Т蟮模瑥囊欢↑c養(yǎng)到這么高,呼啦一下就長成大姑娘啦。今年這么冷,你一個人在那么遠的地方,姥姥不放心啊?!?

“是我讓你爸爸媽媽別跟你說的,你不是最近在找工作嘛,說拿了第一筆工資要帶姥姥吃好吃的,我想著啊……挨一挨說不定又有力氣了,能跟你出門呢?!?

姑娘鼻尖通紅,攥著姥姥的手抵著眼睛,哽咽得一句話都說不出。最后帶著哭音說:“那你等等我啊?!?

“我找好了,再過幾天就能有第一筆工資了,你怎么不等等我呢……”

“這不是等著呢嘛。”老人說,“其實哪里還玩得動哦,就是想多看看你。那天晚上,他們都聚在我房里哭,我其實知道的,就是睜不開眼睛了……”

“那個時候我就想,怎么辦啊,蘭蘭還沒安頓下來,我連我這寶貝以后住在哪里都不知道?!?

老人捧著姑娘的臉說:“你以后的家,姥姥都不認得了。”

“廣園里……”姑娘聽了這話泣不成聲,抽抽噎噎地報著地址:“二棟三單元……504,我……剛租好的,我不換了。樓下花壇里有棵……有棵跟樓下一樣的玉蘭樹,特別大?!?

“好?!崩先它c了點頭。

“我還買了好多花盆,我回去就去買蔥蘭?!惫媚镎f,“我都……都放在陽臺上,擺一排,你一看就認得了?!?

“好。”老人笑了:“蔥蘭好,姥姥記住了。”

那個叫“蘭蘭”的姑娘哭了很久,哭到?jīng)]有力氣,搖搖欲墜。而那個老人就一直捧著她的臉,捂著她的手,像無數(shù)老人愛做的那樣往懷里掖。

最后的最后,老人摸摸她的頭,緩緩說:“姥姥等到你了,知足了,就該走啦……”

她抬頭看向聞時和塵不到的方向,藹然地點了點頭,說:“謝謝啊?!?

聞時也沖她點了一下頭,然后轉(zhuǎn)眼看向蹲在一邊的夏樵。他或許也想起了曾經(jīng)的某個老人,跟著哭了不知多久。

聞時沉默了一會兒,伸手不輕不重地推了一下他的背:“這次你來。”

他轉(zhuǎn)回去的時候,對上了塵不到的溫沉目光。

這是夏樵親手解的第一個籠。

他把手指搭在老人肩上的時候,黑霧絲絲縷縷順著指尖涌進他的身體里,像聞時、塵不到曾經(jīng)做過的無數(shù)次一樣。

很多不明白的人,覺得這種復雜濃稠的黑霧很“臟”,但在他們這里,這種東西被叫做“塵緣”,是凡人的牽掛。

他能從中嘗到萬般滋味。

那是某個人的一生,也是籠散時的一瞬。

那一瞬,不知何處響起了模糊的嗩吶聲。定格很久的判官名譜圖上終于多了一個名字,就跟在沈橋之后。

***

夏樵注意到名譜圖的變化,已經(jīng)是兩天后了。

那天他們收拾了行李,準備離開西安回寧州。臨走前,聞時帶他去看了看曾經(jīng)沈橋在西安住過的地方。

那里早已天翻地覆,曾經(jīng)的老區(qū)變成了一座商場,寒冬天里也熱鬧非凡,看不到過去什么影子。

但夏樵還是在那里流連了很久。

久到他們甚至遇見了一個人。

——那個叫“蘭蘭”的姑娘穿著白色羽絨服,帶著紅色絨線帽,配套的圍巾掩過了下巴。鼻尖在寒風里凍得通紅。

說來有點哭笑不得,籠里的蘭蘭泣不成聲還總半低著頭,他們對她的五官印象不算深,居然是在她低頭垂眼的時候才覺察有些熟悉。

她眼睛還是有些微腫,不知在這三天里又哭了多少回,看上去有些心不在焉和疲憊。

直到和聞時擦肩而過,那姑娘才忽然醒了神,盯著聞時他們看了好一會兒,差點撞上迎面而來的其他人。

和很多曾經(jīng)入過籠的人一樣,她其實并不記得籠里的事情,只依稀有些印象。

印象里,她做過一個夢,夢里見到了姥姥,好像還有幾個人陪著她送了姥姥一程。

可她不記得夢里陪她的人長什么樣了,只是偶爾在大街上看到某個行人,會覺得有點面善,仿佛似曾相識。

蘭蘭最終還是沒有開口叫住誰。

她只是帶著一絲抓不住的疑惑在原地站了一會兒,然后搖搖頭,轉(zhuǎn)身沒入了人海之中。m.

這對她來說是極為偶然的一刻,但對聞時和塵不到而卻是常態(tài),畢竟他們送過太多人,見怪不怪。

這只是平靜生活中的某一天,并沒有什么稀奇。

塵不到不知什么居心,在那商場附近挑了一家隊伍排到天荒地老的糕點店,牽著聞時去買了些點心。一邊笑,一邊欣賞傀術(shù)老祖那張寫著“傻x才排這種隊但有人想吃而我不能造反”的臉。

只不過很快就被報復回來了——

傀術(shù)老祖掏出了他并不怎么樣的騙術(shù),用“西安有家他曾經(jīng)常去的百年老店,飯菜的味道特別好,他很懷念”這種一聽就不像他說的邪門鬼話,騙得塵不到點頭答應下來。

然后他憑借著二十多年前的記憶,找到了那家以美(辣)味著名的所謂百年老店,讓完全不碰一點辣的祖師爺陪他吃了一頓大的。

那一桌形容起來只有三個字:滿江紅。

而塵不到對這頓飯的評價只有一句話:傷敵一千自損八百。

……

因為某人其實也不能吃辣。

他們那天是打算直接回松云山的,因為離白梅花開也沒多久了,得守著養(yǎng)靈陣。但最終陣門卻開到了沈家別墅的客廳里,正對著冰箱。

落地的時候,夏樵都懵了。

他跟一人多高的冰箱臉對臉,然后轉(zhuǎn)頭認真地問聞時:“哥,你是熱了還是餓了?”

他哥還沒開口,祖師爺就接話道:“他是辣壞了,想偷你飲料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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