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靈河上人聲鼎沸,薛修易盤腿坐在榻上搓著花生米吃酒。蕭馳野進來時,他趕忙撣袍,下來要給蕭馳野行禮。
蕭馳野直接坐在了薛修易對面,晨陽來倒酒,薛修易手指并在雙腿側,不自覺地蹭著袍子,擦著手,嘴上說:“可以了,可以了……侯爺,這酒喝多了傷身!”
蕭馳野持了杯,對他笑說:“大少講究,平日在府里也很知養(yǎng)生之道吧?”
“略知一二。”薛修易不敢擅自落座,他本就矮小,又對著蕭馳野佝僂著身,故而顯得更加卑微。
蕭馳野親切地說:“坐,我還得向大少好好請教請教?!?
薛修易屁股挨著榻沿,說:“請教不敢當?shù)??!?
蕭馳野看他這副模樣,與那薛修卓分明是云泥之別。料想薛修卓屈于這樣的大哥之下,心有不甘也是情理之中。
“近來沒見延清大人,”蕭馳野飲酒,“聽聞他與孔尚書一同忙于查案,委實辛苦?!?
“他也是得了閣老的提拔,才能風光。”薛修易不喜薛修卓由來已久,他對這個庶出的兄弟百般刁難,可惜薛修卓一直如同棉花似的,讓他每次使力都得無功而返。
“他是大少的庶弟,按規(guī)矩,前頭入仕的人應該是大少,家里怎的反過來了?”
薛修易接了酒,不敢不喝,灌下幾杯已失了分寸,覺得天旋地轉。如今蕭馳野問他,他便握著杯子冷哼,說:“他有本事嘛,侯爺不知,他打小就慣會鉆營,城府很深!他出生那年正逢大雪,修字輩輪到他,本該叫‘貴’,結果有個道士算他命里將遇著個極貴的貴人,再叫這個名反倒相克。他生母是個極有法子的女人,對我們老爺子百般奉承,硬是給他求到了一個‘卓’字。修德卓能,字喚延清,他命好啊……”
薛修易說到此處眼里黯淡。
蕭馳野便寬慰道:“大少何必與他相爭?你乃薛家嫡長子,比他尊貴十分?!?
他這話正堵在了薛修易的心口,果見薛修易擱杯長嘆。
“侯爺……”薛修易已經(jīng)醉了,膽子也大了些,“您是離北王的嫡次子,家中沒有庶系威脅,許多事情不知詳細。我們這樣的,最怕家里有個能干的庶弟。他出身是賤,可硬是踩我一頭,在家里,在外邊,哪個不對他交口稱贊?這算什么事,這叫我如何自處?您瞧瞧這八大家,還有哪一家是庶子當家?只有我們薛氏出了個薛修卓么!”
他這般厭惡薛修卓,為的是私欲??墒茄夷軌蚱鹚阑厣?,再度穩(wěn)坐八大家的席位,靠的正是薛修卓。薛氏如今光是正房子嗣就有百十來個人,這些人都要沾個“嫡”字,下邊還有偏房庶系更是數(shù)不勝數(shù)。這些爺們姐子的婚喪嫁娶、月俸賞銀、分宅支出、田莊花銷統(tǒng)統(tǒng)都是在掏薛家老本。
原先薛老太爺是打算扶穩(wěn)薛修易,讓這嫡長子持家管事,可他不是沉溺修仙問道,就是花錢去捧些徒有虛名的混子、騙子的臭腳。正如太后當初所,薛家混到這一代,家中子弟不郎不秀,除了庶出的薛修卓,已經(jīng)沒有再能入眼的人了。
如今薛修卓外任大理寺寺丞,內兼薛家當家,在這幾年時間里拽緊了薛氏下滑的勢頭,堪堪立在世家名席。家里邊混吃等死的兄弟多的是,往上還有些伯叔娘舅,也整日挖空心思從本家騙錢。他們一邊靠著薛修卓吃飯,一邊沖他吐口水,背地里蠅營狗茍,罵的就是薛修卓出身太賤。
蕭馳野對此心知肚明,他和沈澤川一個想法,就是若非薛修卓立場不明,一直隱在世家背后,他們是惜才愛才,情愿拉攏這個人的。然而泉城絲的事情是個關鍵,它使得薛修卓在沈澤川眼里面目模糊,變成了必須提防的人——一個人的城府深到了這個地步,早在一切未曾發(fā)生時就已經(jīng)埋下了千百條線來做打算,這樣的人必然不會輕易被人差使。
蕭馳野摩挲著酒杯,想到這里,說:“人總有運氣不順的時候,大少也不必太過焦心。我看他在閣老、孔尚書身邊辦差辦得都很好,平素也不跟人吃酒玩鬧,是個本分的?!?
薛修易立刻激動起來,他酒嗝連續(xù),掩著口鼻緩了片刻,迫不及待地說:“那都是裝出來的樣子!侯爺,這東龍大街上的雙花你知道吧?藕花樓、香蕓坊嘛!他薛修卓早在幾年以前,就從香蕓坊買了批人,藏在府里養(yǎng)著呢!”
蕭馳野聽到香蕓坊,倏忽嗅出什么,他目光一凝,沉聲說:“他從香蕓坊買了人?”
“買了!”薛修易伸出手指,“買了十幾個……男孩兒……女孩兒……都是香蕓坊的!”
蕭馳野沉默須臾,起身說:“晨陽,你陪著大少,我尋思著姚溫玉該到了,去前頭迎一迎他?!?
薛修易一聽姚溫玉的名字,便正襟危坐,連連說好,不敢糾纏。
蕭馳野一出門,就喊道:“骨津!”
骨津從上邊落下來,單膝跪地,說:“二公子!”
蕭馳野說:“先前讓你查香蕓坊,你就沒有查到香蕓給薛家賣了十幾個人的事情么?”
骨津一愣,沒敢抬頭,即刻說:“請公子責罰!”
香蕓在上回行刺案里反戈一擊,提供了蕭馳野受賄的偽證。這件事蹊蹺,香蕓為何突然倒戈向世家,其中緣由查到今天也沒個頭緒。薛修卓絕非好色之徒,他從香蕓坊買了這么多人回府,一直藏得沒有聲息,這中間到底有什么秘密?
沈澤川說得不錯。
即便薛修卓沒有沾著任何關系,可從南林獵場開始,甚至南林獵場以前,他就已經(jīng)出現(xiàn)在了每一件事情中。
“你當然要罰,你來了闃都,酒喝了不少,如今連這雙鷹眼也醉瞎了么?辦事不力,失職之責當然要重罰,自己去請晨陽賞鞭子!”
骨津汗都下來了。
蕭馳野把此事交給他,本就是看中他辦事嚴謹,最擅長搜查。從前他在離北鐵騎里擔任斥候,沒有出過這樣的疏漏。蕭馳野說得不假,在闃都里待久了,他也敢對差事掉以輕心了。
“我給你兩日時間,再去查。香蕓坊賣給薛修卓多少人,這些人叫什么名,籍貫哪里,年齡多大,甚至他們的雙親遠戚全部都要查明白。”蕭馳野越過他,寒聲說,“再出疏漏,你就不必再在這個位置待了。”
骨津悶聲叩首,隨即起身往香蕓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