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香漪確實沒有戚竹音大,她比戚竹音小了兩歲。這些日子養(yǎng)在深宮里,消瘦了許多。她在太后案前見著了戚時雨的畫像,便了然了。
太后執(zhí)了她的手,握了半晌,才說:“老夫少妻,戚時雨還是會疼人。”
花香漪著著紫色宮裝,伏首趴在太后膝上。太后撫著她的長發(fā),說:“不必委屈,花家女兒都是這般嫁出去的。你嫁與他,幾年后,便是啟東五郡真正的夫人?!?
殿里點了香,琉緗姑姑無聲地示意丫鬟太監(jiān)都退出去。
花香漪笑了笑,說:“我就是舍不得姑母,蒼郡那樣遠,再想見您一次,就得一年?!?
“姑母也舍不得你。”太后輕輕抱住她,她像小時候一樣依偎著,聽太后說,“哀家嫁與光誠爺時,只有十五歲,那一年離開荻城,最舍不得的是家里的秋千。哀家從前喜歡坐上去,隨風蕩一蕩,就能聽見高墻之外的喧嘩。母親哄著哀家,說來到這闃都王宮,只要哀家愿意,皇帝便會為哀家修個一模一樣的秋千。”
花香漪靜靜地沒有開口。
太后是光誠帝時期的盛寵之人,但是光誠帝給的,卻不是太后想要的。當她跨入了闃都,就發(fā)覺夫君的寵愛只是天間云,她要不斷地與后宮無數(shù)個女人爭搶那片刻的歡愉。
闃都里最不值錢的便是情愛。
太后拍了拍花香漪的頭,說:“來到了闃都,一眨眼已經三十七年。如今囡囡也要嫁了,哀家是真的老了。哀家在闃都,看見這世間是男兒強,因為他們能登科入仕,還能跨馬橫槍。女兒家被收入閨閣,教以德戒,任憑你天資聰慧、求學如渴,最終也要嫁了。”
太后眸中平靜。
“父親教哀家,說這世間他與皇帝便是哀家的頭頂天,多么荒誕可笑,哀家做了皇后,是與皇帝平分天下,誰能做哀家的頭頂天?誰也做不得哀家的頭頂天!家里的兄弟個個昏庸無能,花家只能憑借嫁女來維系高門體面,一代一代,連聲抱怨都不能有,這算什么骨肉至親?既然世間要以強弱論成敗,那么哀家也能贏?!?
太后摸了摸花香漪的鬢。
“你且要記住,這一回,不是他戚時雨挑了你,而是你挑了他。哀家來日或許會敗,但絕不是在現(xiàn)在。哀家的囡囡去了啟東,不是無可奈何,而是蓄勢待發(fā)。日后不論發(fā)生什么,可以嘆,但絕不可以自怨自憐,天下這盤棋只能落子無悔。既然群狼環(huán)伺無處可逃,那就與他們斗個你死我活?!?
殿內的竹筒輕擺,花香漪緩緩反握住太后的手。
“姑母的教導,我必不敢忘?!?
***
百官宴在元春夜,地方官陸續(xù)入都。今年少了許多家宴酒席,都知道海良宜如今盯得緊,湊頭便能成為結黨的證據(jù)。李建恒登基的時日不長,借著百官宴,誰都想觀察一下這位新主子。
闃都風向尚且不明,所有人都謹慎行。唯獨花三的事情越傳越盛,讓戚竹音的不快也無處訴說。
蕭馳野近幾日還在暗查八大家的事情,卻也對此事起了興趣。正逢蕭既明入都,兄弟兩人在府內閑談。
“花家想要死灰復燃,戚老帥再怎么好色,也不能答應這樁婚事。”蕭馳野抽了離北鐵騎今年的開支賬目看,隨口說道。
“那還真不好說。”蕭既明坐在桌前翻看軍務。
蕭馳野抬眸,說:“這于他啟東有什么好處?”
蕭既明批著名,說:“你在闃都,也接手了八大營,就沒查過八大營的賬嗎?”
蕭馳野說:“大理寺肅清的時候給我看過賬目,八大營余出來的銀子和軍糧,今年都補給了禁軍。怎么了?”
蕭既明對著文書思索片刻,說:“花思謙還在時,八大營一年的軍餉頂過了邊郡幾倍,奚固安交代不清楚的賬,能去哪里?花思謙既然能一錢兩賬,太后就不能再留一個賬本?流水的銀子,鐵打的核對,只要把核對官員換成自己人,擱到八大營眼皮子底下,每年的賬本想怎么寫就怎么寫。花家是抄了,可誰敢動太后的私銀庫?這些錢現(xiàn)在就是花香漪的嫁妝,戚時雨于公于私都該動心了?!?
蕭馳野面露不豫,說:“如今啟東五郡兵馬大帥是戚竹音,戚竹音不會同意的?!?
“她不同意,”蕭既明終于看蕭馳野一眼,“也攔不住?!?
蕭馳野躺下身想了會兒,說:“戚家這些年與我們交情不淺,戚時雨要真娶了花三,離北從此就不是啟東的兄弟了?!?
“那不重要,邊沙十二部一打進來,大家仍然要并肩作戰(zhàn)?!笔捈让髡f,“有了花三,啟東五郡的守備軍就有了錢?!?
“以后離北的馬,叫他們買?!笔採Y野眸里透著冷硬,“太后的私銀庫能撐多久,養(yǎng)著二十萬兵馬,不是養(yǎng)著二十條狗那么簡單。軍費消耗驚人,絕對不是一個人能撐下來的?!?
“太后既然有了戚家為援,闃都的僵局就能被打破。”蕭既明說,“權柄歸手,銀子就能再生。”
蕭馳野又坐起來,說:“這樁婚事絕不能成?!?
蕭既明說:“辦法還是有的?!?
蕭馳野看向他,說:“殺了花三最簡單?!?
蕭既明頗為意外地瞧著他,說:“你如今也是別人的眼中刺,八大家巴不得你動手。”
蕭馳野說:“如今流甚囂塵上,過了年想再阻攔就晚了?!?
蕭既明沉吟不語,少頃后,說:“太后想要湊成這樁姻緣,須得能露面才行,百官宴是唯一的機會。此事關系重大,海良宜未必愿意,到時候少不了一番唇槍舌戰(zhàn)。”
“花家上三代里有嫁去啟東的女兒,認真探究起來,花三說不準還真是戚時雨的血脈遠親?!笔採Y野擱了冊子,忽然笑起來,“不……我要讓花三成為戚時雨的血脈遠親,這樁婚事它必須成不了?!?
蕭馳野起身,推門喚了朝暉。
“過年了,”蕭馳野說,“你還沒見過妹妹呢?!?
朝暉看向蕭既明,蕭既明淡淡一笑。
朝暉了然于心,說:“明日一早,我就登門拜訪。”
***
新任錦衣衛(wèi)指揮使的韓丞是八大家之一韓氏的嫡三子,從前在八大營擔任都指揮僉事。南林獵場時,他恰好休沐,既沒有追隨奚固安,也沒有聽從太后調令,傳聞禁軍敲響他的家門時,他還睡著呢,因此逃過了花黨肅清的秋風。
但沈澤川知道這個人是薛修卓埋下的人。
百官宴前夜,錦衣衛(wèi)排值。按照計劃,沈澤川必須待在御前,所以他拿到腰牌時并不意外。
韓丞親自把腰牌遞給沈澤川,兩人在錦衣衛(wèi)簽押房內屋,他說:“萬事妥當,只欠東風。到時候我也在側,不論如何,千萬不能傷及皇上?!?
“自然,”沈澤川掛了腰牌,笑說,“這一次就要仰仗指揮使大人了?!?
韓丞心里忐忑,不好表露,只能再三說:“此事若是敗露,你我皆是死罪,但若是成了,錦衣衛(wèi)便能從禁軍手里分一勺羹,從此吃香喝辣,好日子就來了?!?
“大人放心,”沈澤川神色正經,“我們兄弟齊心,必不會出岔子?!?
韓丞見他篤定,才稍松口氣。
外邊雪越漸大了,直到天明也沒有停下。
***
百官宴前有祭祀大禮,禁軍一早就嚴陣以待。蕭馳野今日朝服整齊,邁入宮門時與韓丞打了個照面,正寒暄著,就看見了沈澤川。
“左衛(wèi)是御前防守,”蕭馳野狀若不識,看著沈澤川問韓丞,“怎么安排了百戶以下的錦衣衛(wèi)來做?”
“錦衣衛(wèi)如今重整,許多職位空缺無人?!表n丞說著回頭,“今日挑選的都是一等一的好手,他們多是苦于升遷年還沒有到,所以看著都是低階小職?!?
蕭馳野見了沈澤川,便起了戒備之心,但他即便能壓錦衣衛(wèi)一頭,也沒有能夠直令對方換人的權力。因為錦衣衛(wèi)不論怎么被打壓,它與東廠都直接聽命于皇帝,只要李建恒沒開口,其余人指手畫腳就是僭越。
沈澤川如同知道他的想法,與他對視一眼,眼神里說不清的含義。
前頭的馴象所已經驅象而出,李建恒馬上就要出殿,蕭馳野不能久留,便邁步離開了。
李建恒頭一次手執(zhí)祭祀大劍,重得他險些抬不起來,還沒有跨出殿門,已經覺得戴著冠冕的脖子酸痛。這一身冕服使得他肩戴日月,背負星辰,終于從嬉笑玩鬧的常態(tài)里露出一股清明威武的氣度。
李建恒掌心冒汗,他又扶了扶大劍,才邁出門去。
朝象披戴紅絨金鞍,分立兩側。百官整齊叩首,山呼萬歲。李建恒站在階上,從拓開的視野里看見東方云霾,天地裹雪蒼茫,他站得很高,好似高去了云端。耳畔的“吾皇萬歲”震耳欲聾,李建恒的心迅速跳動起來,他面上逐漸浮上驚喜,目光從海良宜、蕭既明依次下移,看著世間萬物皆跪,唯他獨尊!
做皇帝便是這個滋味。
李建恒忍不住握緊了大劍,覺得自己在跪拜中獲得了敢與天爭的力氣。這與他久坐朝堂的感覺截然不同,這是獵場上第一次受人跪拜時的激動。
李建恒前行,沿著長階,走向祭祀臺。他走得很慢,無比享受著這一路的尊榮。
萬人之中,唯有沈澤川緩緩抬起了頭。他越過李建恒的身影,在飛雪里,借著高階,也看見了昏暗陰郁的天空。